重修都城记
熙宁八年九月癸酉完都城,元丰元年十月丁未告毕。诏右正言、知制诰臣李清臣记之。
臣清臣稽首曰:臣幸得以儒学论议备从官。国有丰功厚利,勒之金石以告后世,臣之职也。京师,所以尊天子、首万国。而以三岁之绩[3],易数百年[4]因循之陋。一手足之力不出于民,一粟缕之资不取于民。居者不闻杵剧之声,役者不罹疲劳迫蹙之苦。而增卑以为高,倍薄以为厚,崇墉屹然。周五十里一百六十有五步,横度之基五丈九尺,高度之四丈,而埤堄七尺。坚若埏埴,直[5]若引绳。四方之来朝贡者伫立观叹,以为天造地设,于天下为根本无穷之赖。此而不能记,臣之罪也。臣不敢辞,谨拜手奉诏曰:
民生冥冥,嚣不辨理、懵不知事。其资足以自养自卫,而智弗之及也。圣人为之辟,为衣食之、本业之,达其滞塞,而劝率其怠惰。比天下之力以服禽兽,然后人类胜;合天下之虑以制夷狄,然后中国强。内为宗庙、社稷、宫室,而外为之城郭、沟池。使居有以乐、患有以捍,蕃衍长久而治,此五帝三王之道也。利非圣人弗施,害非圣人弗革。是圣人之作,莫非为民而为者,而彼且疑其原、骇其始。我欲安之,如将危之;我欲逸之,如将劳之。其故何也?夫造焉之谓圣,由焉之谓民。方利害之计隐于漠然茫昧之际,固宜有偏见曲说咻之矣。而王者之功或为之中却而止,则蔽有炽而不熄,泽有雍而不下。可不为之惜哉?惟圣人曲成万物,至智也,故子不得而惑;兼冒天下,至公也,故私不得而胜。其观也博,其断也独。默而思,神而运,使百姓不能评其迹,而卒与蒙其成。非夫备物致用、极深研几,其何以与于此?臣尝考诸《周官》,则以都邑之重为王治之本。故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王尊于上,国建于下,置槷视景,所以辨方;面朝后市,所以正位。重门五,经涂九,国然后有体;积夫以为井,积井以为同,野然后有经;则任官论才,以治之尔。虽周公之制作,盖不过如此而已。何独周公哉?昔者,伏羲、神农氏居陈,少昊氏居鲁,高阳氏居濮,高辛氏居河南,尧居平阳,舜居蒲坂,禹徙安邑,汤处亳,文王在丰,武王治鄗,亦各择天下之胜以遗子孙百世之业。
惟我汴京,气象宏伟,平广四达而冈阜缭转,隐磷地中,若龙盘虎伏,睨而四据。浊河限其北,清洛[6]贯其内。气得中和,土号沃衍。麻菽果谷、百物之饶,可以毕给往来之众。霏烟屯云,映带门阙,望之者知其为天子之宅。故太故太祖皇帝以之拓统开祚,拯五代之乱,推尊祖考,昭配上帝。太宗皇帝以之经文纬武,芟夷僭叛,平刑慎罚,绥靖区宇。真宗皇帝以之兴礼乐、文太平,东封泰山,西幸脽壤,膺祥受瑞,耕藉赐酺。仁宗皇帝以之公恕俭勤,覆盖涵育,郊天祀地,四十二年,大享明堂,祫祭七庙。英宗皇帝以之承祧继体,事神保民,睿明奋昭,仁孝感格。皇帝陛下以之考道据德,制法作宪,平成天地,亿宁神人。上若日月星辰,下若风雨霜露、草木虫鱼,莫不获所。赤狄、黑濮、青羌、白氐,以卉服毳裳奔走献见者,接迹于道。御三朝、辟九门,坐视四海,于开方法,实数万里。重城之内,画坊一百三十二;其外则连营列屯,畜养虎士,布于千里之内。若是而郛郭苟简、靡弛颓缺,非所以观远也。
始,周世宗患其狭隘,命广而新之。以烦言讙啧,谓犹预顾恤,而功不可以就也。至奋而决期,以身当天下之诎。于是王朴、王营度、薛可言、史佺、盖万、康彦瓌之徒司工筑,举宋、滑、曹、郑之民十余万城之。陶谷为之颂,逮此一百二十有五年矣。风雨所圮,鼷虺所穿;行人躐其颠,流潦穴其下;而累世重之,罔敢及此。圣主心识意匠,不卜不谋,营于无为,图于弗用。乃敕内侍之臣宋用臣董其事,而鸠取监牧州郡之羡卒共其力。兵不逾一万,分部者六[7]。板干递迁,畚锸贯序。创机轮以登土,为铁疏以固沟。肇于丙方,环于四浃。罚偷赏勤,早作亟罢。庐舍有次,食饮有时;赐之金钱,赋之药剂;是以卒徒致功,而无逃亡、疾疹之弊。度功五百七十九万有奇,所省者十之三。其作怡然,其成裕然。人不及计、士不及议,而城以完新[8]奏矣。设卒庐乎其上,凡七百五十间。又以余财易八门,崇端显严,皆与城称。城址外距隍,空十有五步,而内空十步。陆植槐柳蔬蓏,水毓蒲鱼芡芰,用为势胜之助。圣授其算,士[9]荐其能。小大之利,不可一二而既也。《春秋》书内外筑邑三十七,欲其无乏民备,无伤农功。汉城长安,六百里内,男女悉调发,举大众三十万者,再益以诸侯之徒隶二万,劳费如是,至于彷徉而成。若今日之易,历选往昔,盖未有也。
夫惟天胙明德,以祉福天下。晨朝百官,夕省万务,劳勤心力耳目,以格先王之绩者,十有三年矣。玩好之弗视,而享祀是严,会朝是正,礼乐是隆;宫室弗加丽,而府寺是设、膠庠是广;台不增高,池不加深,苑囿之不辟,而城郭是修,京师是固。所以涤铲垢疵,补塞罅漏;挈长取大,垂创典则;前衡后准,左规右矩。物莫不有纪,事莫不如序。逮于今兹,然后知亿万年之广,弗能易于此。然革故之难、视成之易,是惟末俗之常。而初则议,中则听,终而欢且服者,自中人下士,皆所不免。譬犹众万之生,何足以度知天德?而天不为是以辄改元化。凡我师尹臣仆,因城之志,以求熙宁、元丰之治,则于圣主所以为天下者,不待教告而孚矣。元丰二年九月一日,臣清臣谨记。
《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四六,《续修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