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献肃公绛忠弼之碑
元祐三年三月,赠太傅韩献肃公之柩至京师,厝于颍昌长社县嘉禾乡先兆之次。六月十九日甲午,葬灵井村。既事,将勒石隧道,有诏资政殿学士李清臣:“其撰次献肃公绛事,而赐额以为‘忠弼之碑’。”臣观于《书》《诗》,昔之贤臣,苟有以忠服国事,盖弗恤厥家。在商,有若伊尹暨陟;在周,有若召公奭暨虎。后人思念咏歌,于报亦罔不笃。惟献肃公嗣世德,有烈在天下,或坠厥实,昧弗著见。载笔之士,是忱有责。矧孝子孝孙怀大戚!今献肃公,既中书舍人攽状其事,太常、考功御史与在廷之臣谥其行,右仆射纯仁以志铭昭其幽堂,是于忠弼大慰。吁!诏又以属陋臣。惟献肃公,昔不以不肖视陋臣,是敢重受命,推原帝意,丕扬公之忠,用久于天下。
公字子华,曾祖讳处均,祖讳保枢,真定灵寿人。考讳亿,参知仁宗朝政事,谥忠宪。及公与仲季相继大用,由是三世皆赠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曾祖追封周国公,祖陈国,考冀国;曾祖妣李氏,祖妣郭氏、周氏,妣蒲氏、王氏,各封太夫人于夫之国。忠宪公始葬陈公于长社,遂筑第颍昌,以便岁时奉帚荐豆,合其属以居。公又以德义劝教子孙孝友、儒学、吏能。士大夫皆称韩氏。
公少以荫补太庙斋郎,累迁大理评事。试进士,唱名第三,文章惊动一时。以太子中允通判陈州。忠宪公忧除,召擢太常丞、直集贤院、同知太常礼院。言:“神主在太室,而将祀习仪,朝廷不敬。”自是,徙就尚书省。
迁开封府推官。医家子冷清自谓母娠宫中,生民间,欲以惑众。既就狱,止羁置蔡州。公奏请:“乃敢大造谖诈!宜弃都市。”仁宗问所以然,公复详言其状,清遂伏诛。
改户部判官。南方饥,体量安抚江南。所宽减财力、振救全活十数事,创为五则,以均衙前役。斥陂湖利,夺其锢者予贫民,罢信州民运盐,趣发运司以时输送。宣州守奸贿不法,收以付狱,州人欢贺。使还,称旨,擢右正言。时大臣左右朝政,务循故事。公入对,曰:“陛下宜用神断。”他日,纳疏言:“陛下春秋高,愿早建太子。”仁宗曰:“卿忠,论及此。然几事也,毋著文墨。”公怀疏以归,焚于室。故在仁宗、英宗朝,虽所亲,亦莫知公尝论此者。
入内都知王守忠判内省事,公谓不可假此名,罢之。道士赵清贶出入宰相家,以贿败。开封府杖之,死于道。民间讙言为宰相灭口,公请究治宰相。与所指者皆谪去。未久,稍迁。公复固争,奏寝弗下,公遂屏处自劾。上遣使慰劳起之,转礼部员外郎,罢谏职。纠察在京刑狱,同判太常寺兼礼仪事,同修起居注,试知制诰。押班武继隆迁官,公封还词头,陈其罪,出继隆为郓州钤辖。久之,求补外,迁吏部员外郎,以职知河阳。辞迁官,不拜。
数月,召判吏部流内铨。李仲昌塞六塔河不成,濒河诸郡大水。出为河北安抚使。时宰相佑仲昌,莫敢斥其罪。公独劾奏仲昌首事败河,费国垫民,窜废南方。遂以龙图阁直学士为河北都转运使。亲嫌,徙知瀛州。从官列奏公宜在朝廷,留知谏院。自以言数不用,不敢污言职,辞。改知审官院。
宣祖神御、温成后园,皆寓奉先寺。仁宗将幸奉先,或谓因欲临后园。公预以所闻谏。旦日饬驾,使谕公曰:“朕欲酌神御,非诣后园也。”权同知贡举,召拜翰林学士兼群牧使。仁宗遣使祈嗣茅山,公当草祝辞。因言:“祈嗣顾祷祠,何益?夫女御闭于深宫者众,宦人养子,绝人之世者多,非所以顺天地、致《螽斯》之福于上也。”书奏御,仁宗即日出宫人数百,且令裁定宦人养子令。
历吏部员外郎、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时近臣守真定,已去。从官联章,请贳其罪。公曰:“法自贵者始。更相援救,则公道废矣。”遂并劾之。宫人或纳请降度牒、紫方袍者,公具以闻,上亟逐典掌刘氏等。公在台,论大臣缘私请荐、举人不称者,罢十数。凡朝燕,在列无敢有讙哗、徙倚不端者。张孜母乳悼献太子,孜以襁负从宫中。其后壮长寖贵,领亲军。以挂嫌议,出为外官。至是,复召还。公奏弹宰相引嫌人典宿卫,及数言时政阙失。中书故寝不报,章未下。公自陈论:“塞骫职事,不敢复造台。”谏官指趣或与公异,乃诋公为擅去官守,罢知蔡州。
数月,加翰林侍读学士、知庆州。熟羌密矩族劫狱囚、杀追呼吏,据堡不用命。公发兵夷密矩族。朝廷惊问举兵状,未报,闻贼平。壮公策决,赐诏嘉奖。自此,熟羌不敢辄叛。
嘉祐八年正月,进端明殿学士、知成都府。出贷仓谷,循瘗医药,葬客死士与贫不能瘗。禁边州伐木夷界,以弭兵争。闭绝蚕崖关,使夷人贸卖来往亡内觇。初,张尚书咏给券粜盐米,惠贫户。岁久,皆转入富人。公废旧券,别以券予贫民。因奏:“凡三岁,视贫富辄改易券。”故内侍使蜀,给酒场吏主贸卖,听使掊取以资费。公奏请加禁约。英宗使内侍省严著令,每行必申饬焉。
迁给事中,改尚书礼部侍郎,以群牧使召。未至,加户部,权知开封府。视事未几,权三司使。乃奏均两川职分田,差剧易为厚薄。罢合同凭由司,凡宫费悉关三司。中旨横恩,一切固执弗下。公即奏:“小人不足徇。即有飞语,愿核实。”英宗曰:“朕在藩邸,颇闻有司以国事为人情。卿所守固善,其毋惮谗。”京师大雨水,天子缮治供帐皆办。真拜使。作永厚陵,裁浮费甚众。
神宗拜公枢密副使。枢密府选用西班升朝官,吏挟势重有低昂,人莫敢以劳者自直。公奏置审官西院,厘正选用法,付之。禁兵岁减汰,数或十耗五六,而将校营垒犹如故。建请并省,以实军费。兼领制置三司条例司,改参知政事。
熙宁三年[13]九月,夏羌大入庆州境,围七寨,杀略数千,边将高敏战死榆林。以公为陕西宣抚使,赐空名宣告,即军中赏功,诏许除补所部官。自受命至陛辞,三日而行。赐金缯及织文袍,才至边,悉分予将吏。公初行环庆,劳飨蕃汉士,伤痍者赐帛裹疮。治兵鄜延,使偏将种谔出青涧城,趋银州界,破抚宁、开光诸帐,屯守娄。公欲自高奴通道河东,诏兼河东宣抚使,就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公遣将出麟府,兵径虏中,凡九日。会娄下又破贼马户川,斩馘数千,获绣旗、木符、领卢印。公初至边,裂诸路兵,置七将,间其无备,亟出捣之。至是,深入破敌者,十七战皆捷。招降数万人,居以旷土方,筑据夺其要害。而庆将失抚御,兵有叛亡者。时内外多与公异意,争归咎宣抚司,边事摇矣。公一不辨,以身任其责。罢相,知邓州。
其后,既收兵,羌人亦卷庐帐驱畜产遁去,客食河外,饥死者众,数年终不能复,而使大酋数叩保安军求通使,并塞皆空无敌火。上于是知公为有功。明堂礼成,进观文殿学士。公乃奏:“臣尝私誓:‘年六十,归奉先臣丘墓。’今落罪籍,乃敢言。愿如臣所誓。”章十上,神宗遣使五返,敦谕切至,除知许州,使近田里。公乃不敢辞。阅岁,加大学士,徙知大名府。且使过阙入朝,谕之曰:“西边之宁,卿之力也。”告辞坐前,因奏:“有司奉行诏令不称旨,颇为苛急,以疲吏民。愿宽期会、简节目。”神宗可之。明年,复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既在任,请置局中书,钩考财用,以制出入之节。已而,与同列弗合。
时三司使发市易官罪,而同列佑之,欲弗责;方创贾人免行钱,孙尚书永议有异,而同列欲论永罔上;故不实。上书人郑侠激切[14]下狱,而执政冯公京尝赒侠,同列欲以党侠为重坐。公辨帝前,谓不得直,数求[15]罢。上为逐市易官,稍宽二臣者。而他相至欲复留故贾人刘佐任市易,公固言不可。论上前,未决。公再拜曰:“臣言不用,辱相位。请从此辞!”上愕曰:“兹小事,何尔耶?”公奏曰:“小事弗伸,况大事乎?”上为罢佐,遣使持手扎谕公,使就位。公乃起。
后数月,固称疾,乃拜观文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知许州。徙知太原府。授建雄军节度使、知定州。以年七十,告老,不许。复知颍昌府。辞,以为西太一宫使。请纳节,上谕以使相领宫使有近比。辞不已,遂许收建雄军节度,拜金紫光禄大夫、观文殿大学士,为宫使。
召陪祠南郊,还旧节,知河南府。夏,伊、洛大涨,漂城中。拯护垫溺,给其食,处以官舍。讹言惊众者,刑黥之。募工料材,完仓库营垒,直平而工作利。筑堤,障城东南。明年,水复至,与堤平。人赖以免,颂其功,刻于石。会行保马法,主者促期增数,保户迫蹙,马价暴贵。公为条奏[16]止之,如初令。裕陵役兴,公选才者,分责以事。凡所应办,皆前期为区处,陵成而下不扰。
今上登极恩,改镇江军节度,封康国公。自神宗更定官制,以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名府、北京留守。赐觐见,公数陈避,诏勉行,倚以镇抚河北。公不得请,就道。都水使者欲凿渠郭南,引大河东趋金堤,调工费甚急。公上言:“故道在澶渊,而傍府横引河,功必不就。徒耗财力,骇恐魏人、使流徙,非计也。”三奏,遂罢役。后复条列故道便利,上之。既而公屡请老,上遣使劳抚,不从。公请不已,除集禧观使。又请,凡十余上。上知不可夺,乃拜司空、检校太尉致仕,还京师。既而许还颍昌,敕有司供具。入辞赐对,给一子扶掖,命宰臣宴饯都亭驿。公以久雪,上方忧劳,辞宴未行。感疾,太医诊治。元祐三年九月三日,薨于寝,享年七十七。两宫临奠,数厚赐。天子成服苑中,辍视朝两日。公自少气节嶷然,闻其言,见其貌,皆知其必位将相。刚正浑厚,而于交亲仁以尽。至朝廷事,不可屈挠以私。据理道,论是非,不辨正不已。推贤引能,急于家事。以诚待人无所疑,而知人常不误。司马温公方与执政忤,而公言温公代已为枢密副使。至于宰相,又荐之。神宗亦可之,曰:“卿度光来乎?朕当亟召。”力引吴正宪公,忠谅可任大事。宣抚陕西,首荐今左、右丞相为判官。常举布衣王安国能辞章,程颐有经行,士大夫出其门,多知名天下。初,进士科擢速。公言:“偶程文占上选,未见才实。劳最躐众,人指期为卿辅,殆亡所谓。”自是,始议间年一贡士,而杀其恩。
嘉祐中,与陈秀公议茶法,官不失常课,刑辟岁省数千人。又言差役病民最甚,宜畀上农及官户、单丁女户簿率钱募衙前吏;凡不可募者,存乡户;则上户免服役,而游手之民得以应募有业矣。英宗未果行,至熙宁初,申讲前议,及温公建言,一用差法,诏访利害,公曰:“臣初议谓衙前可募。其后,乃并及他役。所募既广,遂率钱及下户,且多取羡数。以今所宜,第除羡数,免下户钱,惠泽周矣。”因条六事,异温公议,公皆参取焉。公前此于温公疏外,中援其贤。及议朝廷事,自守不夺,所见乃如此。又建言:“官制错谬。如近臣乃兼判中书门下省,细务多关决二府,慁大政。祖宗方耘锄天下,袭唐季未及更。宜早论定。”其后,神宗改官制,约用《六典》,多如公所陈者。
将殁,尤上书,恳恻言天下事。所临六州,皆生立祠。闻讣,有巷哭者。公抚养孤贫,虽旁宗疏属,皆仰嫁娶、衣食。赒门生故吏之不能自存者,俸禄无所余。娶范鲁公质之曾孙女,先公而亡,追封韩国夫人。子宗师,今为朝散大夫。女适进士范绅,早卒,以恩追封仙居县君。孙男二人:瑜,承事郎;璧,假承事郎。有文集八十卷,奏议四十五卷,内外制、宣抚经制录、治平会录总二十二卷,藏于家。呜呼!如公,斯可谓大臣矣。
铭曰:
韩出姬姓,同源异谱。支裔绵延,高曾北土。及陈公丧,始南葬许。烈考忠宪,仁宗作辅。美成之宫,肖像左庑。公于四朝,忠孝文武。内长臣工,外奋师旅。为民作防,为国除蛊。他人之为,芬葩绮组。公一乃心,忠信是与。匪家惟邦,匪身惟主。公于夸强,弗偻弗俯。公于奇穷,弗震弗侮。义愆公违,义合公处。正邪暌乖,其犹寒暑。卒遂其守,以戴尧禹。凡公德功,辨莫能数。刻铭斯碑,诒示来古。
《名臣碑传琬琰之集》(上)卷一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