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论
天下之乱,常起于内,不起于四方。先之以朝廷之奸,继之以藩镇之盗,未有朝廷无窾隙而藩镇敢叛涣者也。人之弱于气者,寒暑、疾病易为之侵;木之伤于心者,风雨、蝎蠹易为之败。明君贤相,整予法度、修予甲兵、抚予人民,虽有强梗,必为忠顺;一有弗率,天下之所共攻也。苟不能自治,虽有臣妾,必为豺虎。唐之乱也,人皆知藩镇之亡,而不知唐之有以自亡也。
一军阙帅,上择贤人置之则已矣,而必取帅于其军。其奸将豪卒,内交强臣而外交敕使,以市兵权。得之,则取偿于其民。宦者之使阴得宝赂,伪以一军之势吓劫朝廷而取必。彼小人者,一旦据土地,拥旗甲,权盛气完,约坚谋合,罔不睢盱自疑,恃众而为盗。而朝廷方且用姑息之法,慰之以金券,饱之以玉帛,欲以息兵。此其所以树兵者欤?
柄既去矣,藩镇既强矣,又不能信任天下之贤以为将相,使之整法度、修甲兵、抚人民,为所以御盗之具。所与[9]图事于宫中,不过一二邪臣、三四宦竖,措置万事,舛谬颠倒。方正之路塞,倖曲之门开。惟埋藏机牙、以中伤贤者为事。故天下之心,咎其上而易以生变。此以见非独藩镇之亡唐,而唐之有以自亡也。
有国忠、林甫之蔽,然后有幽陵[10]之师;有鱼朝恩、程元振之谗,然后有永泰之乱;有卢杞之邪,然后有奉天之厄;有惠王、昭、愍之骄昏,然后有藩镇之叛。章武中兴,一裴度而已。裴度用,则藩镇为唐之臣;度不用,则藩镇为唐之盗。故曰:天下之患,常起于内,不起于四方也。
杜牧善论兵,其为《罪言》,尽河北逆顺之势,曰:“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夫蛮夷盗贼,彼虽无赖,然亦有桀黠之才、小人之智。有以窥测朝廷之所为,权量其轻重、强弱而自为计。我自治且弗办[11],则蛮夷盗贼投其隙而动。使唐之君皆能如杜牧之言而自治,任得其人,政得其道,则藩镇为我之手足耳目,竭蹷趋走之不暇,如贞观[12]、开元时矣,焉得而凭陵哉?
《宋文选》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