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论

魏论

孟轲之言王道,常贱利而本仁义。当世之诸侯皆谓之阔疏,而后之学者亦或疑其为空说以示训。尝窃观之:先钝而后利。王之易者,莫若仁义之为用。小利而大拙、力殚而功少、名败而实从之者,莫弊于权谋也。

周既亡,而秦能一天下之诸侯。秦之乱,高祖起兵,才五战而天下定于汉。西汉之业为莽所盗者十二载,而世祖兴。世祖之兴三年,而复为东汉。高、光之建业,一何其易也!基宇,一何其宏大也!传之子孙,一何其长也!东汉之乱,豪杰据国而虎争。善用兵者,莫过于魏武。建安之元始,迎献帝以入于许。自是,中国之权归于曹氏。官赏兵刑、纪纲号令,莫不自曹氏出,汉帝挈挈守空器而已。于时,取之之易,若拔一毛。然而,止能集天下之势,故不敢取用天子礼乐者凡二十五年,而身终于北面。及丕受献祚,四方之君者三。魏一再传,而其政已为司马氏所有。观魏武之建业,一何其难也!基宇,一何其狭也!传之子孙,一何其弗永也!

岂谓魏武之用兵不及于高、光耶?谓天之意不欲天下之亟定于曹氏耶?谓用兵不及于高、光,则魏武固能兵矣。谓天之意不欲天下之亟定,则天下之厌乱不为不久矣。何难易、小大、长短之不相若也如此?

尝以为:天下,大物也。不可以诡谲服,不可以威力御。有伪而霸,无伪而王;有伪而享国,无伪而享天下。彼高祖、世祖之所以兴,虽褰裳奋剑、驰逐而得之,然皆有仁义之资、忠厚之量,故人心易一,数载而成。大业已成,而天下怡怡不复摇动。魏武则不然。其治身、其任臣、其使民、其取天下,一本于诡谲、威力,无复锱铢仁义、忠厚之实。是以孔融、杨修诛死而不肯臣,荀彧感恨,喑噎而毙。天下义士云长之徒,掉臂而徐去;管宁之属,浮海而避之;惟得巧诈之士而与之共国。竞竞焉,忧窃发之变。故虽虏张绣、走二袁、擒吕布、馘高干,戎旗北指而乌丸蹋顿为之破,兵锋西向而宜、堪、超遂为之平,有智者莫不惮、有力者莫不屈,兵强战胜,而天下益疑之,思与之为敌。用力勤于二汉,而土分于吴、蜀;垂业至于二世,而运夺于宣、景。何哉?失之于险害刻薄,而不以仁义忠厚抚天下也。

人之形可劫,而人之心不可劫;人之财可掠而取,而人之心不可掠而取;天下之土可以强而兼,而天下之心不可以强而兼。迅疾不让、怒若风火者,虽速必缓。欺其人而得之者,虽得必失。得民之心者,不欲有民而民必归之。大国之贾,出其货财贸易于廛市,持之以信、守之以廉,意思闲缓,如不欲多得者,故利之归也愈厚,其为富也必久。有贪贾者,持筹如变化,罔利如寇攘,人由是莫敢与之贾,以至于饥而死。

孟子曰:“苟行仁政[8],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魏武何知焉!孔明之为蜀,先以仁义治其国,后以仁义之声动天下。三州举土以归于我,而辄不取。是以一举,而魏之君臣相聚而忧。当是之时,民心虽已去汉,以孔明仁义之才,挟备而自为,亦可以有所立。天下之未归蜀者,特须时耳。孔明不幸,功未成而且死。使孔明不死,魏、吴其一而为刘蜀乎?孝明之区区,焉能抗之哉?

《宋文选》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