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下
《国风》《雅》《颂》,为《风》者不为《小雅》,为《小雅》者不为《大雅》,为《风》《雅》者不为《颂》。学者以为章句之短长与夫美刺之义不甚相绝,而分别若此。或曰太师分之也,或曰孔子分之也,是皆未为知《诗》。
夫《诗》者,古之乐曲。故可以歌,可以被于金石、钟鼔之节。其声之曲折、其气之高下,诗人作之之始,固已为《风》、为《小雅》、为《大雅》、为《颂》。《风》之声,不可以入《雅》;《雅》之声,不可以人《颂》。不待太师与孔子而后分也。太师知其声,孔子知其义尔。亦犹今之乐曲,有小有大,声之不同,而辞之不相入。亦作者为之,后来者所不能易也。孔子未删之前,世未尝惑于四始。何哉?古乐存,而《诗》之声可知也。乐亡,然后学者惑《诗》矣。
《周官》大司乐之职,已尝谓之“六诗”。《风》《雅》《颂》乃其音,而比、兴、赋乃其体。季札观乐于孔子之前,而有《国风》《雅》《颂》之名。于时,诸侯赋诗以相乐者,未尝敢歌《颂》。歌《大雅》者,亦谓之僭。则古乐未亡之时,诗已班然而有次第,岂太师与孔子强分之耶?至孔子之时,新诗复出而多,古诗复杂而乱。多者删之,而乱者正之尔。故曰:“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
夫民能有喜怨,而不能为诗。时之贤者,断之以礼义而代之作,以著见民之性情。故政令之所及,则喜怨之声为之生。喜怨之声生,则《风》《雅》为之作。政令之所及者近,而民声狭。其诗之体也必小,其声必为《风》。作之者与录之者固不能张而为《雅》也。政令之所及者远,而民声广。其诗之体也必大,其声必为《雅》。作之者与录之者亦不能蹙而为《风》也。故虽文王之德,才及于周、召二国而未及于天下,诗人无自而为《雅》,二《南》是也。及其盛也,爵虽诸侯,而功德如天子,四方之民莫不歌舞之,诗人亦无自而为《风》,文王正《雅》是也。此正《风》、正《雅》之体所以异也。幽、厉虽无道,政令犹可以及于天下,其恶足以动四方之怨,故其诗未为《王风》,而尚为变《雅》。平王止能号令畿内民,而四方之民几不知有王者,故其诗不能为《雅》,而为《王风》。此变[20]《风》、变《雅》之[21]体所以异也。礼乐征伐不出于天子,列国之君得以恣睢横行,而鲁辄为《颂》。此周、鲁之《颂》所以异也。故王者之业,因正《风》、正《雅》而复能至于《颂》。《颂》亡而后,至于变《雅》。《雅》又息,而王复为《风》。王为《风》,而诸侯敢为《颂》。周有《风》,鲁有《颂》,而《春秋》为之作。兴衰治乱,如循环焉。
正《风》、正《雅》,王者积功累德,始起之迹也。《颂》,功德结于民,王业之成也。大、小《雅》,今王可叛而先王之德未可忘,先王之基业未可倾也。《王风》,名为王,而实如诸侯也。故孔子删定而录之,先以周、召之《风》以起其业,次之以邶、墉、卫国之《风》以著其鉴,又次之以《王风》以伸其诫。若曰:从此不能正,则必继商而亡也。先之以正《小雅》,以见自微而勤劳;次之以变《小雅》,以见其怠惰而不德。若曰:先王勤劳如此,而后王弗为。何也?先之以正《大雅》,以见其盛;次之以变《大雅》,以见其衰。若曰:先王之业如此,而后王丧败之。何也?先之以《周颂》,以见其治平;次之以《鲁颂》,以见其王无可颂而诸侯妄作;又次之以《商颂》,以见诸侯妄作而不已,周室将复为商。若曰:上有明王,彼诸侯安得而盛也!
政不行,而王犹不能奋;诸侯盛,而王不能自警。胡不观商之先功德基业如何,今而为亡国也?一经之体,如是而已。亦犹《荡》之一篇之体,本刺周室之大坏,而止言商恶。至其末章,又言夏后氏。其辞曰:“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以三代之兴衰,反复而为讽,岂非圣人之意欲扶持全安后世之君,申重不已而丁宁不厌者哉?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