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论上

史论上

天生孔子,不独为鲁。虽孔子,其忧亦未尝不在天下也。周之末,列国争为雄长,而天下骚然苦兵。孔子拳拳于其间,欲以一己捍天下之难,故不用于鲁,则之齐、之卫、之荆、之陈、之蔡;不用于诸侯,则欲为政于费;不用于中国,则欲为政于蛮夷。车马之迹环于四方,削迹伐树,流离困厄而不悔。圣人忧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而欲行其道,如此其勤也!

孔子之门,其弟子皆世之仁贤。自颜渊而下,惟仲由、子贡得圣人之道尤多,然而终出颜下者,性有所蔽而弗全也。仲由蔽于勇,子贡蔽于辨。颜渊终日静默,而孔子亟称之,以为已。而仲由、子贡或矜其勇、辨,孔子未尝不屈折其气而诫之也。

孔子殁,圣人之道息,天下于是益乱。诸侯务相吞灭,争地逐利,兵满于天下。不复知有仁义,一切以权谋诈力相高。故轻险之士乘时而出,摩吻淬舌,起为纵横之说,以耸踊暴鸷之君,而邀取势利。视民之死于兵如蚍蜉豚彘,而曾不为之嚬颜。故苏、张、范、蔡、陈轸、楼缓、樗里、甘茂、商鞅、韩非之徒,皆长于揣摩辨议,而当时号为贤智。此固衰世之乱人也。尝读司马氏史,至于数子列传,未尝不叹愤!以谓或与孔子同时,使孔子有杀罚之权,必不先少正卯而后数子。

及读孔子弟子传,乃以为齐将伐鲁,而孔子私于父母之国,使子贡游说于外者凡十年,存鲁乱齐、亡吴霸越而强晋。子贡一出,而五国皆有变。细观其所以说之辞,则殊浅陋阔诞,又非有策画可以动五国。呜呼!圣贤而肯尔为耶?迁有史才,而不入于道。又其著书多采《战国策》《楚汉春秋》,以博其辞意。其六国楚汉之间,有僻士者戏弄文墨,附著之孔子、子贡,以为小说而耀世。迹其所从,则童子可以不惑,而司马氏辄为之信尚而收采之欤!

五国之变乱,其事皆载于《左氏传》,未闻孔子、子贡之为人也。孔子虽欲苟全丘墓之国,使数国之民皆死于兵乎?昔者楚昭王亡弓,曰:“楚人亡之,楚人得之。又何求焉?”子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亡之,人得之。何必楚也?’”此岂圣人之心?己私其里人而移祸于他者,皆小人之情。活一鸟兽、杀一鸟兽,忧一草木、害一草木,厚其妻孥而暴其家,厚其家而暴其邻,厚其邻而暴其乡,国中人之所不为,而谓圣人私鲁而残天下乎?不表其非而出之,则后世庸学必有疑纵横家自圣人之门而出者矣。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