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论下

《礼》论下

自秦焚书之后,学者不得完经。亡者已亡,而存者大抵皆杂乱,已不可全信。汉之儒者,各守所见,务以自名其家;亦有非圣人之言而托之于圣人。学者谓圣人之重也,不敢辄议,又从而传师之。故五常之道为之不明,斯教之大害也。

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孟子先秦而生[16],而去孔子未远,犹谓古书之不可尽信,况秦火之余哉!五经独《礼》《乐》尤为秦所恶,绝灭几尽。今之《礼经》,盖汉儒鸠集诸家之说,博取累世之残文,而后世立之于学官。夏、商、周、秦之事,无所不统。盖不可以尽信矣。

尝观《礼运》,虽有夫子之言,然其冠篇言大道与三代之治,其语尤杂而不伦。夫圣人之所以持万世与天地长久而不变者,君臣、父子而已矣。苟无君臣、父子,则强者攫拏,弱者骇窜[17]。动而慭慭,息而盰盰。人之党将为禽兽之所胜,其祸乱何如哉?故杨朱“为我”,墨翟“兼爱”,卒以其说败天下,置天下之民于禽兽。赖孟子出力而距之,然后君父之教明,圣人之道复存。今其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是,而谓之大同。又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如是,而谓之薄俗。又曰:“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如是,而谓之起兵作谋,贼乱之本。以禹、汤、文、武、周公之治,而谓之小康。郑氏释之,又以老氏之言为之证,薄礼而厚忠信。呜呼!礼不出于忠信,而安出哉?郑氏之学如此,而尚有所牵惑,岂圣人之礼生于诈伪者耶?

有天地则有生民,有生民则有情欲,有情欲则有争夺。民与天地同时而生,情欲与民同时而生,事与情欲同时而生。故虽太古,不能无事。若版泉、涿鹿之战,炎帝之虐而败,帝挚之戕而亡。此其乱亡之大者。余皆久远,茫昧而不传,泯灭而后世不得闻之。古之时,未有城郭宫室,则民皆有一旦之忧;未知为耕织,则皆有寒饥死亡之患;未知为兵,则若豺狼蛇豕之斗;未有书契,则上之教令不行于下,下之情诉不通于上。由圣智之人继出,日除其所害,岁兴其所利,是故器用至后世而益便,礼法至后世而益详。人灵益尊,万物益不胜。有欲为治者,不待创设,而治天下之具明备周足,不乏一物矣。而世之妄儒,忽近而归远,轻其所见而重其所闻,率以为后世之治不及太古,必竹简而书、爼豆而食,履古之舄、服古之服,坐于茅茨之下,然后以为高。诵空言而忘治乱之大数,是拘僻之病已。故大道、小康之说,果夫子之遗言,则是圣人之道有二也。荀子曰:“文、武之道,同伏羲。”王者有意于为治,居今之时,用今之器,而述五帝三王之仁义,以安天下之民,是亦五帝三王而已矣。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