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治道札子
臣闻治古之世,君任道以用天下,臣任法以为天下用。盖道不徒行,必以道出法;君不独治,必以人守法。法行而下不能守,君劳而臣不知勉。三代以来,未有若是而能治者也。
臣窃观陛下有尧之仁,有舜之孝,有夏禹之勤俭,有文王之小心,而又席祖宗流泽之光,承熙丰圣作之绪。礼备乐成,坠典毕举,天地顺应,年谷屡丰。宜可以储思于穆清,玩心于昭旷。而临朝听政,每至旰食;咨逮焦劳,形于玉色。退即便殿,亲御翰墨,发号施令,日以数十。纤悉微隐,必关圣虑。虽天德刚健,勤于万几,然臣窃意陛下势亦有未可自已者也。何则?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
臣尝观今之为臣者矣。所与共者,天位;所与治者,天职;所与食者,天禄。而精白一意以承休德者,为谁哉?同寅协恭和衷以助理万务者,为谁哉?以道事君而任天下之责者,为谁哉?情同者相求,利同者相亲,挺特者不容,睚眦者不贷。迫挟自大之风,积久未殄。背公而狥私,怙权而附党,见得而忘义,售谀而丑正。缔合相倾之习,于兹犹炽。岂无尊君亲上之士哉?且相戒以保身。岂无忧国爱民之士哉?且相语以俟命。则利孰与兴?弊孰与去?政事孰与修?纪纲孰与正?陛下虽有尊贤吁俊、绍庭陟降之意,而平进之途塞矣。陛下虽有厉世摩钝、甄别流品之意,而名器之施轻矣。陛下虽有崇宽尚德、勤恤元元之意,而膏泽之源壅矣。陛下虽有躬俭节用、裕民足国之意,而财利之积耗矣。
朝廷除吏,士或困于无津;吏部注官,众又扼于无阙。姻联宛转,择地而仕;劳旧寒窭,终岁坐待。平进之塞,有如此者!赏不必劝能,官不必称事。胥史之贱,至上大夫者,多于王廷之士。给使之冗,至横列者,杂于公室之臣。名器之轻,有如此者!役不时兴,以差为募;物不时须,以配为市。富者求易常产,贫者无以自给。民狃于犯法,辄牟夺以封己;吏幸于乘时,辄并缘以为奸。膏泽之壅,有如此者!
天地之间,其生有数。四方之物,其利有常。既已聚诸此,必竭于彼。矧赋禄之厚,其源既开;兴事之费,其流既肆。掌计之臣,指应副之外无他策;将漕之使,侵封桩之外无余术。此可以为常哉?其无事,幸而已。财利之耗,有如此者!
以祖宗基业之隆,以神考制作之盛,承以陛下之圣,而天下之事文具而效不至、名美而实不副者,将不止诸此。臣姑举其大者。
若夫有志之士,寝食之所念虑。四方万里之远,朝夕之所系望。陛下天聪天明,无所不烛,盍亦循其本乎?臣观记礼者,以“大臣法、小臣廉”为“国之肥”。盖言大臣有以正下、小臣有以守己,则仁贤至而国不空,政事立而财用足。禹之告舜曰:“慎乃在位。”又曰“其弼直”,而继之“惟动丕应徯志”。盖言审官而所使弼己者直,则动必众且大应,至乃徯志所在而无违命。穆王之命伯景亦曰“昔在文、武,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其侍御仆从,罔匪正人”,而继之“以下民祇若,万邦咸休”。盖言得忠良正直之臣列于内外,则号令必臧、民用顺治。然则,今日之务,孰有先于此者乎?
臣愿陛下开众正之门,立大公之道,崇奖尊君亲上、忧国爱民之臣,抑绝好同恶直、背公徇私之风。则国家之治忽、生民之休戚、群下之情伪,将毕达于前。而陛下躬以刚健之德,体天之道,观四时之运,顺盈虚、消息之理,化而裁之,神而明之,以通上下之志,以适万物之宜。循名以责实,约文而就质;持之以久,守之以众;则太平之化日隆,无为之功可致。家给人足,刑措不用。至于海隅苍生,罔不蒙福矣!
臣奋自疏远,蒙陛下亲擢,任以中执法。区区之愚,诚不敢为臆说,以效尺寸之报?凡臣所陈,皆天下之所欲达于上者,而犹其略也。惟陛下留神裁幸。
《历代名臣奏议》卷四四,台湾学生书局影印永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