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论上
尝病世之学者不能知《易》之本,遗人事而泥天道,其卑者人于象数,而高者不过人于名理。自焦延寿、京房、毛爽、祖孝孙之徒为六日七分之观,日辰之支干、律吕之清浊、风雨寒暑、节气之候与天文历法,以为皆从《易》而生。故术者咸自托于《易》。五行家曰:“我之术出于《易》也。”太一家曰:“我之术出于《易》也。”律家亦云然,历家之所云又然。已而《参同》、方伎、卜相、筮占之流,莫不持筹衍图、指画天地,自以为知《易》意者。借圣人以为高,祈世人之弗疑其妄,而尊己之学也。晚有韩康伯,颇号知《易》。至于圣人之精义,又往往溺入于名理,趣向大与佛老相类,故仲长子光尝称《老》《易》。
夫象数之与名理,固《易》之自出,然而本非圣人所以教世者,故不言人事而言天道,谓之伎术,非圣人之徒也。自周秦间,已谓《易》为卜筮之一法。及秦烧书,欲以愚黔首,始皇与李斯曾不知卦爻有仁义之说,学之者可以不愚,《易》以此脱于乱世,独得不火。后世传授不绝,然亦几矣。后之学者,又堕《易》之旨,不能究极人事,而推天授神,故其言于惝恍冥迷之外,务以惑世。何《易》之少通,而多塞如此哉?夫是非定于目前而难以眩者,人事也;易伪而不可诘者,天道也。彼以谓己能谈天,众人必以我为洞阴阳而测变化,吾智甚大而吾学甚远,为力甚近而得名甚高,且有难诘之幸。此如画师,喜为鬼神而惮为狗马,以鬼神难知而狗马易较故也。嗟乎!高者入于象数,卑者入于名理,而圣人之旨固已微矣。
夫圣人立《易》,岂止作空器,与后世为古法而已耶?固将以利天下也。卦之不同,一卦之体,当一世之事;爻之不同,一爻之体,当一人之事;位之不同,一位之体,当一时之事。处治处乱,宜进宜退,处晦处明,宜刚宜柔,处上处下,宜为宜否,偶其时,位其事,曲折万变,圣人皆有术以处之,故出没于天地之间,而利不能诱,祸不能絓[2],恶不能垢,誉不能骄。小以之治身,大以之治天下,无异道者。斯则圣人以有用而为之矣,因人以及三才可也。学者奚独以象数为哉?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