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论

三代论

扬雄、班固、王通之俦,莫不以三代诸侯为久安之术,而罪秦之郡县。至柳宗元,独曰:古之诸侯,圣人之意非不欲去也,其势不能去也。以为其治不若郡守。

尝究之矣。夫王者处乎高危,而以一姓孤立于四海之上。一姓之安危,乃天下之所以为治乱死生也。夏、商、周之君,相传者数十世。虽有屈强之诸侯,时不免于战伐,然亦未尝有流血天下、兵火之祸如后世者。几二千年,而才三易姓。亦必有大恶如桀、纣,至圣如汤、武。又其祖宗之著德甚久,然后可以集有天下之诸侯。自秦至于五代,覆亡之宗,纷焉如风中之槁叶,生民数陷于大祸。则是诸侯之前,民数百年乃一扰,而变侯置守之后,天下之人常栗栗焉,而无所系也。论者多取周季战伐之纷乱,以为建侯之罪。夫幽、厉、懿、夷之王,较其昏、暴王之于郡县之时,非莽、卓盗之,则陈、项有之矣。惟其诸侯之国,各疆土据,桀强者未能并服而为一,故衰乱而周不亡也。

论者又取晋之宗室举兵相残以为鉴。夫以惠怀在上,政乱于中,而号令不行于天下,于时谓之互市;又使不义之君得举兵以击义国,其微暗不道,虽糜烂而亡,不足怪也。其所以未亡而再进于元帝者,藩国之势也。故上有明天子,则诸侯而治、郡县而治;为上者其非道,则诸侯者乱、郡县者亡。

祸之轻重也,有殊矣。彼周之时,吴、楚、齐、晋,虽悖傲而不臣,力非不足也,而不敢暖周之鼎。何哉?列国皆有兵有赋,而用周公之礼乐。彼未能一旦而君此,此未能一旦而臣彼,由此而然也。晋、宋、梁、隋,之所以得扼吭拊背于中,传檄而天下定,郡县虽有忠勇之臣,莫不拱手听命,圜视而不敢动。何哉?天下之权,素有所一也。两汉之有天下,王侯、郡县杂建,而年以四百。虽有七国、诸吕之难,而刘氏以中兴。唐之有天下,宗室为刺史,勋贤为藩镇,仅如诸侯之制,而年以三百。虽有齐、蔡、燕、赵、魏之寇,二朱、安史之凭陵,而李氏以长,权散于天下而莫能一也。以天下之大,而明主不世出,后世鉴存亡之效,可不约三代、汉、唐之制,杂树亲贤于外,少为王者之拱卫耶?子厚之说,未识治乱之大计,亟云以为异论耳。不亦妄哉?

《宋文选》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