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论下

史论下

自古史才为难。下左氏而得司马迁,下司马迁而得班固。至于范晔、陈寿之徒,又为班马之亚,其才如鳞之差而不齐也。

尝叹司马迁如彼其才、如彼其博赡,而不能深入圣人之道,以为己病。先黄老,后六经,高气侠,重货殖。则班固既言之矣。又“世家”孔子,而不为传。使孔子与陈、项争列,欲尊大圣人而反小之。其所以称孔子者,识会稽之骨、辨羵羊之怪、道楛矢之异、测桓僖之灾,斯以为圣而已矣。一何其鄙陋也!

及读班氏史,则与迁同其弊。惜乎!有史才而皆不能完也,故能言迁之失,而不知己之妄。岂非有离娄之明而不见目睫者耶?迁之自序,已尝分九流矣。及固为《艺文志》,迹其余说,遂以儒者与道、法、阴阳、名、墨、纵横、杂家[22]、农家分峙而齐驱。且其说曰:“王道既微,时君世主好恶殊方。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呜呼!固以为儒者取合于世而已乎?宜固之附窦宪,而死于非义也。

夫儒者之术,教化仁义而已也。使儒者在人主左右,得以仁义教化为天下之治,则所谓道家者不过为岩野居士,名、法家者不过为贱有司,阴阳者食于太史局,而纵横、杂、墨之流或驰一传、或效一官,农家者流耕王田、奉国赋以乐。天下之无事,彼得与儒者相抗而为流哉?小大、轻重之不均,不啻若太山与一羽之比也。而固一之!彼皆剽盗吾儒之枝叶[23],尚未得其正,乃尊大之,使与道并立于世,以增学者之惑。仁义之罪人也。

老庄、释氏、杨墨之术,虽曲见浅闻无足法者,然其徒皆能张其师、持其说,故以区区之论而常横行于天下,以哗世而邀宠,而圣人之教多衰替不扬。世以此数溺于大乱,实皆学者自戕其道、以成众家者。如固出没于经传,不为不博矣,而其识褊狭如此!扶持小说为股肱之材,而抑儒者之道,谓其止出于司徒之官。未设,则前世之所以为治者,将无仁义教化儒者之道乎?圣人之徒,不务立论,有事而后言,事已而言已,故其言精淳而不妄。至班氏而下,必欲足其编秩、多其文辞,捃剥天下之异端论,以附己意。立事以资其言,事已而言未已。由汗漫污杂,不可考信,则圣人之徒[24]遗文而文益高。不知道之,比比以多言为累。故为力虽勤,终不能一望圣人之藩墙。其学者之病欤?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