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晁补之《资政殿大学士李公行状》

(宋)晁补之《资政殿大学士李公行状》

崇宁元年正月己卯,资政殿大学士、右光禄大夫、知大名府兼北京留守司事、大名府路安抚使李公薨。讣闻,上震悼,诏辍视朝,赠金紫光禄大夫,官子若孙六人,且赙其家甚厚。其孤祥、祉、祓、褫考次事迹,以诿前史官晁补之为公行状。

谨按,李氏系出皋陶,唐虞之际。皋陶为李。李之字或为理,而二姓同出陈郡苦县。其出汉将军广,后者为梁武昭王暠。暠之后为唐,故李氏蕃天下。公讳清臣,字邦直。赠太傅宗寿,曾祖也;配尹氏,继周氏,周、韩二国太夫人。赠太师曹国公士明,祖也;配周氏,秦国太夫人。赠太师冀国公革,考也;配陈氏,冀国太夫人,而陈氏实生公。

曹国公而上,两世不仕。冀国公始中天圣五年进士第,调邢州任县令以卒,世为魏人。至公,始以河患徙家洛师,而卜安阳吉,以其三世丧迁焉。故其族或徙居[1]安阳。

公少孤,七岁自知读书,日数千言甚晰[2],经目辄诵,已能戏为文章。客有自都来道浮图火者,公立兄旁,言曰:“是所谓灾,非火也。或者其蠹已甚,天固警之乎?”作《浮图灾解》,类成学,兄大惊。

年十有四,预乡书高等。其试礼部,家人抱以送,群目尽倾。忠献公韩琦异焉,妻以其兄之子。

中皇祐五年进士第,调邢州司户参军。内邱令李鼎以事械州狱,而实诬也。吏阿守意,掠使服。公辨其诬守前,以状抵使者,移讯得释。迁晋州和川令。时朝廷方崇制举,转运使何郯行县,取公文稿读,即以“材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荐之。文忠公欧阳修见其文,大奇之,曰:“苏轼之流也!”

以治平二年试秘阁。试文至中书,未发也,修迎语曰:“主司不置李清臣第一,则缪矣。”开视,果第一。考官韩维亦曰:“李清臣有荀卿笔力。”时大雨霪京师,灾异数见,言者多咎濮邸议。及廷试,同发策者四人。或语公:“宜以《五行传》‘简宗庙,水不润下’为证,则必优等矣。”公曰:“此汉儒说。以某异应某事,清臣不能知。民间得无疾痛不乐可上者乎?”因言:“天地之大,譬之于人,腹心肺腑有所攻塞,则五官不宁。民人生聚,天地之腹心肺腑也;日月星宿,天地之五官也。善止天地之异者,不止其异,而止民之疾痛不乐者而已。”又以谓:“县官百须皆出于农。比者,陈、邓、许、亳饥,农民皆死,而他业之人自如也。今为令,杂征苛取使出于它业之人,则农劝。”又论:“吏而夺农与商,以其强力遍为之,而不役不征甚者。愿还之于农,商无以为吏,则吏警。”且欲崇礼制、黜无功。然竟以不附时议,在次等,授秘书郎、签书苏州节度判官。

初,公以和川考满,举者逾十人,应改官矣。而转运使薛向以争驿事,未可用。判流内铨张掞曰:“何不以状白?无用向削。”公曰:“人以家保己而己舍之,薄矣。愿待之。”掞离席,曰:“能如是,安可量!”然公竟自以制举迁。

英宗皇帝记公姓名,尝语王广渊曰:“韩琦固是忠臣,但于避嫌太审。如李清臣,公议当用,尚数以亲抑之。”既而诏举堪馆阁之选者,文忠欧阳公乃首荐公。会遭陈夫人丧,服除,始诏试。神宗皇帝内出“孟子为政本农桑论”并学士院所策,皆入三,久虚等也。擢集贤校理、编修观文殿御览、同知太常礼院。

久之,斋宿于南郊,参知政事韩绛摄事。客去,留公,曰:“学士平居不及执政门,形厚而神深,贵人也。”未几,绛宣抚陕西,即奏公掌机密文字,就迁太子中允、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故事,赏军功给空名宣敕,或留不填。至是,宣抚司以为请,务信且速。潞国公文彦博以为不可给,公亦执故事白绛。而好事者因诋公不当与韩公异。

会庆州兵乱,其家属应诛者凡九指挥。公言:“庆兵造意,初不谋妻子。宜用恩州故事,配隶将士为奴婢。”绛从之。绛之贬也,公尚以中允为检正官。公曰:“我岂负韩公者!”因求还所迁秩,补外。复以秘书郎通判海州。会直舍人院孙洙出守海州,与洙同制科、馆职,一时觞咏,传淮海为盛事。宽役法,免漕渠夫,去而民思之。

迁太常丞,复同知礼院。忠献韩公薨,公被旨祭奠,因为其行状。神宗谓王珪曰:“李清臣叙韩琦事甚典丽,良史才也。”时公请补外,得知宿州。上复谓宰相王安石曰:“可与一路。”乃除提点京东西路刑狱。建言创凉牢,寒则窒之。遂遍行天下。京东盗贼为天下剧,公设耳目方略,购捕且尽。

迁太常博士,召充国史院编修官。初,刘攽以史官召,而侍御史蔡确言其不可,执政复拟它官以进。上曰:“朕有人矣。李清臣可。”既对,上曰:“卿博通古今,近时罕卿比。史官,朕妙选也。卿其悉意。”因赐五品服。公为《河渠》《律历》《选举》等志,文核事详,人以为不减《八书》《十志》。

初,安南用师,公在京东,因撰《平蛮书》,言汉以来用事于南者上之。会郭逵奏大军已至桄榔村,上以语近臣,颇不能知。上曰:“桄榔至某所五十里而近,至某所百里而远。”崄夷迂直,如指诸掌,左右皆惊。孙洙以书抵公,曰:“上比论安南事,近臣不知,颇思通洽士矣。”公然后知上于奏牍无不览,且采其说矣。

无几何,遂召仍权判太常寺。一日,公方召客饮,而中贵人踵门。客曰:“中贵人何为来哉?”俄呼曰:“传宣李学士。”公遽出拜,则有旨撰楚国夫人墓铭。楚国夫人者,英宗乳母也。时孙洙、王存、顾临在坐,曰:“内制不以属代言者。而以命子,异眷也。”

寻差详定郊庙礼文,正其讹缪数十事。事具《礼阁新编》。时安焘使高丽,修起居注阙,上复批出,曰:“可李清臣权。”俄即真兼直舍人院。后延和殿侍立,上顾益温,盖载访以礼乐之事。公于经训成诵,敷奏尤悉,上亦自言古先述作之义,穷本极要,与讲磨久之,慨然有意三代之英矣。

逾年召试,以右正言知制诰。上又尝与公言:“前人文章,自汉以来不复师经。唐一韩愈,名好古,亦不过学汉文章耳。”公对如上旨。会上以府左右院暨司录狱无以杂合讯辨,三司混金谷,视狱不专,诏曰:“稽参故事,宜属理官。”

初置大理寺,命公为记。公以谓王者立政以诏天下,必辞尚体要,则《书》为近。乃仿古立言所以导事者,词灏噩奇甚。其载上训之略曰:“五教未训,五法亟下,是曰暴民,治用弗格。”以成上德意,先教后法之序。既进,上曰:“卿文逼近经诰。所增三十四字,非不完也。崔台符等愿挂名其间耳。”既命撰《修都城记》,公又变其体以进,词尤宏放。上益喜,曰:“与《大理记》文顿异,自成一家。”

假龙图阁直学士使大辽。会御史狱簿责公唱和诗事甚急,且辞。上曰:“卿,朕所自知。远行,无用此戚戚。”狱具,有司犹欲置公重比,上曰:“词臣难得。孙洙没后,止此一人。”乃第令赎金。

既还,为翰林学士。时钱藻充慈圣光献皇后山陵顿递使,又以公权知开封府。上分命近臣草答高丽诏。既奏,上曰:“王徽答诏,已用卿者。”上欲厚慈圣光献皇后家,封曹佾郡王。谓公曰:“卿何日当直?欲宣佾麻。异姓而王,非例也。为朕述此意。”其宠,异于它学士如此。

上欲更定官制,公具言所以损益者。上曰:“亟编类以进。”寻差详定官制。寄禄官,承议郎视正言。执政拟公本官试吏部尚书,上谕宰相王珪曰:“安有尚书而犹承议郎者?”乃授朝奉大夫。

故事:宰相与参知政事同进拟差除。官制:独中书省取旨,而尚书、门下不预。持权者病之,数于上前言闻会之迂。公请对,具陈尚书、门下所以不便之意,上乃命公仍领,官制有疑滞,就质之。执政怒,摘前奏中语,谓公有不当议者,欲出之。上惜其去,复俾赎金。既入谢,因许以大任,迁朝散大夫。上复曰:“吏部掌铨衡,阅人才多。卿宜具姓名以闻。”公即以德行、政事、文学、论议为四等百余人以进。后颇收用,而公绝口不言,人亦莫知之也。

元丰六年,拜中大夫、守尚书右丞。初,御史中丞许亶尝以事劾公。至是,亶以用官烛、饮食过常数,吏议从赃坐。执政恶亶,是吏议。公独以谓亶诚有罪,非赃也。同列曰:“清臣,党亶耳。”公曰:“亶固不爱臣,臣何为党之?”其论事持平,类如此。

神宗不豫久,执政入问。公行,语门下侍郎章惇曰:“延安郡王何不来侍药?清臣将出白之。”惇曰:“未可,恐坏大事。”退集都堂。公又语惇曰:“相公在此,门下侍郎何不早定议?”惇连问王珪曰:“如何?”珪徐曰:“上自有子。然须垂箔。”议既定,公复曰:“若临事有异者,鼎镬所不敢避也。”遽命取纸,书:“延安郡王为皇太子。”又取纸,书:“皇太后权同听军国事。”俱入禀。

哲宗即位,迁大中大夫。神宗祔庙,迁通议大夫,徙尚书左丞。时元丰九年也。

初,神宗以上圣之资而躬问学,未明求衣,欲继三代绝迹制度,文理灿然一新。而吏推行久,元祐初,大臣欲有所损益。公自以终始遭遇报上之意,发于诚心,固争帘前。虽与时议忤,然官制、免役、将法、保甲、冬教亦不复议。而言者攻之益急,遂罢为资政殿学士、知河阳。

又知河南府。岁饥,奏给祠部牒振艰食者,所活以万计。畿右仓粟不足支一月,又奏乞转江淮米助经费。仍请自省曹择官会一路岁费,计其所不足,仰给中都官。朝廷从之,为岁给二十万缗,谓之陵寝钱。至今畿右赖之。

移知永兴军,兼永兴军路安抚使。治尚夷易,不务奇声近效,而民亦不敢犯,雍人为之立生祠。召还,为吏部尚书。给事中姚勔驳之,改知真定府,兼真定府路安抚使。

真定,公旧游。人闻其来也,老稚迎者夹道,自栾、鄗属邢、相。有王宗正者,使臣也,盗公库物,安抚使谢景温发之。宗正忿,阴走其妻诣使者,告前后帅馈送逾例,逮狱至数百人,道路汹汹。公至,立奏罢之,除宗正名,窜千里外。其治如治雍,而尤号无事。

复以户部尚书召。为宣仁圣烈皇后山陵礼仪使。未还,拜正议大夫、中书侍郎。时元祐八年也。姚勔复驳之,上诏他官读,趣行下。绍圣元年,执政官及近臣继出补外,或得罪去,而章惇自提举杭州洞霄宫起为宰相,嫉元祐用事者,稍加贬逐。后复籍太师文彦博、司空吕公著已下三十余人,欲尽窜岭外。公乃与一二同列争上前,以谓更先帝法度不为无过。然彦博、公著等皆累朝旧老,若从惇言,必骇物听,非圣世所宜,因出舍它馆,恳请避位。上敕行李无出东府门,命中贵人苏珪趣赴省供职。惇持议如前,上曰:“岂无中道?如吕公著,更无预渠事也。”于是,始议敕膀朝堂,有“余置不问”之语。

西夏兵入鄜延,破金明寨去。经略使吕惠卿遣将袭逐,而张舆战没。奏至,惇怒曰:“失主将,全军斩!”盖应斩者四千人。公曰:“亡将亦多端。或先登争利,轻身与敌。今全军斩,异时亡将,全军降虏矣。”上于是令下吕惠卿随宜裁处。后得惠卿奏诛牙兵十六人而已。

初,宰相吕大防等贬荆湖间逾年,贬期满[3],应期叙。公令中书检举议复,沮不行。后同列与公进当贬人姓名,或指姚勔曰:“此南方博徒也!”意勔尝再驳公除召,以激之。公徐前曰:“勔或所见不同,岂可以臣故重之?”上以为然,勔罪得薄。

公在中书,既论数不合,有飞语构大狱,意在中公。公惧,复丐罢政,章六上。赖哲宗察其无他,拜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府,又移知成都府,不行。嫉公者犹风指监司窥公,而公谨审,至无隙以伺,乃摘中书旧事,夺公大学士。

初,宰相蔡确贬死。至是,母明令其孙渭上书讼确冤。前此宰相刘挚等亦贬矣,因为奇祸,诬挚等以自解。书留中不出,渭又请待漏诉之。公心知其诬,而念渭尝以闻矣,却之不可,乃封其状省中。而嫉者竟以是挤之,复知真定府兼真定府路安抚使。

今皇帝即位,以礼部尚书召。覃恩,复大学士,迁左正议大夫。月余,拜门下侍郎。时绍圣四年也。哲宗祔庙,迁右光禄大夫。时太常议“父子曰世、兄弟曰及”。事下给事中、舍人等议,或异。太常以谓:“今天子承哲宗统,则哲宗自当为一世。”公上疏是太常,议乃定。

上欲息朋党论,开天下以至公,诏士大夫以无彼时此时之异,乃改建中靖国元年。而同时大臣与公协谋,以辅上意,尽还诸迁者。除瑕累、起滞废,稍复其旧恩数秩品,士气为平。

公一日在府第,坐胡床假寐,梦为春词。词甚美,却有返“辽东”之语。遽书以示子祥,愀然曰:“非佳证也。”因移疾,甚恳。复拜资政殿大学士、知大名府兼大名府路安抚使。无几何,薨。有大星昼陨阜昌门外,盖公所生第侧。“辽东”之词验焉。享年七十有一,即其年四月甲子,葬于相州安阳县蔡村之原。

公性恬夷旷达,将启手足,却左右掖者而坐,以手整巾,犹索纸笔作字,付从侄襗,而顾子祥曰:“速办速办!”问日蚤莫。或报申时矣,即闭目不复言而逝。

公三为执政,遍践三省,勋、封、爵至上柱国、开国公,食邑、实封所共加至六千九百户。为人宽大中和而容物事。陈夫人及两兄尽孝敬。人所难堪者,处之常易。在穷约时所遵家训,至富贵不改也。家人之老者云:“见其三十年间未尝厉声色。”居官奉法循理,要在爱民。至守节秉义,则不可挠以私。临大事,则常辩且勇。

其学务探圣人意,以修身治心,而记览文章为余事。尤蚤为忠献韩公、欧阳文忠公所器异,未壮,连擢科第。一篇之出,后生争传去为式。既知制诰、为史官,代言之体、叙事之法,高文典册,瑰雄雅奥,晔然一代之俊也。其小心事主,出入省闼,白首无过,故神宗终始眷遇,造次访问,而公亦自以得君,无不尽其平生。奏议盖多至数十百篇,而世亦莫之知也。本其总吏部选,被旨荐士至百余人,颇见收用,而皆若出于上所自拔,人臣不得专者。知其于清慎不矜,最隆也。呜呼!其可谓善则称君,古之良臣者耶?

配韩氏,鲁郡夫人;继孙氏,赵郡夫人;皆举以祔。男七人:长祥,朝奉大夫,太学博士;次祉,承议郎,京西路转运副使;次祓,承奉郎;次褫,承务郎;三未名而亡。女二人:长适获鹿县尉姜休,次幼,皆前卒。孙男四人:长承道,承事郎;次承迈,承奉郎;次承遘,承务郎;次承造,未仕。孙女五人:长适承事郎陈翼,余未嫁。

所著策论、记、序、古律诗、制诰、册文、铭志一百卷,奏议三十卷,《平南事鉴》二十卷,藏于家。

补之出公门下,故于序次公世家、爵里、行事,义不得辞。谨状。

《鸡肋集》卷六二,《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