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上

《诗》论上

五经之道,《易》可以潜,而《书》可以彰;《春秋》可畏,而《诗》可乐;《礼》严,而不可逾。其辞不同,而为道一也。世之学者,常为禄利毁誉之所怵,得之则止。是以志之而不能详,学之而不能极其义,知其文而不能知其道,故五经之道益微。呜呼!安得外禄利、遗毁誉之人而使学之哉?

尝观于古君臣之相谕、两国之相交,君子之言己志,未尝不称《诗》。温乎!其可爱也。至后世,礼乐皆亡,而后《诗》道废,文存而声不传。章句之师多而义不明,纷纷于虫鱼草木间,而未闻心通者。释《诗》者,莫若毛、郑。毛之说,简而深。此河间献王所以高其学也。至郑氏之释,繁塞而其失愈多矣。夫郑氏之学,长于《礼》而深于经制。至乎训《诗》,又以经制言之。诗,性情也;礼,制迹也。彼以《礼》训《诗》,是案迹而议性情也。此其所以繁塞而多失者欤?

《绿衣》之诗,而郑氏以为“椽[18]”;“不谏亦入”,而郑以为入于宗庙。《狼跋》状周公安闲自得于谗疑之中,故有“公孙硕肤,赤舄几几”之句,而郑谓之公逊。《庭燎》见宣王有怠政之渐,而郑以为不设鸡人之官。诸如此者,不可以悉举,岂可谓之知《诗》耶?

盖尝观《诗》。学至于治世之作,明君良臣相得于上,而天下之民莫不各得其所;夫耕妇馌,击鼔祭祝,相与从事于田亩之间,熙然怡然,无愁苦怨叹之声。未尝不慨慕想见其性情。嗟乎!此真孟子之所谓王政者。治至于此而足矣。及观衰乱之时叹悼之作,又惘然若有所失也。

臣之于君,欲其觉悟,则诱之、箴之、规之、诲之、戒之、救之;恶长而不变,则刺之、怨之,闵伤之、忧惧之;尚不知止,则或疾而或哀、或思而或悔,反复而不舍,踯躅而不厌。故于一篇之中,屡致其意。其大意要出于其爱君之情而已矣。贤者之处于世,思以其道变乱为治,而不以治乱变其志。或为正,或为变,其大要出于仁义、忠孝之性而已也。其文,诂训所能释,而讲师所能尽;其性情,非诂训所能明,而非讲师所能言也。学者欲观于诗,宜无为禄利毁誉之所怵,浸渍[19]优游,先入于道义,而后入于性情,然后有得于其间矣。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其性情之谓欤?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