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贤良方正策
皇帝若曰:自昔欲治之主,曷尝不进图贤材,以共论天下之务哉?终之名发事施,以传休于无穷,朕甚慕之。近代设策士之科,而失取人之实。所问或非要,而所言未必有所合。至使迁忠愤之极论,角靡曼之虚文。情郁事辽,上下相失,曾何大道之补焉?朕享国之日浅,永惟任大而守重,欲闻谠直之言以鉴不逮,而未始云获。子大夫褎然应书,其考于古而不迂,质诸当今而易行,为朕竭思而茂明之。夫天人之际,灵祥各缘类而至也。故至治之时,必有休符发为星辰、雨露、草木、鸟虫之祥;皇极之不建,乃六沴并作,害于而民。君人者倘不思复天变,则遂至悖谬而不可扶持。此皆前世已然之效也。朕即位以来,非有歌钟狗马之娱与夫外家女宠、爵位赏赐之过也。乃二月乙巳大风昼冥,四月丁未白气起西方,七月丁丑太白昼经天,八月庚寅大雨霪京师。半年之间,钜异四发。岂朕不共不忱、不决不达之致与?是以夙夜顾省厥违之靡宁也。矧今吏治之未醇、民风之未厚?官溢而滥入之源未塞,兵众而选用之法未精。工作淫巧于都中,豪右僭侈于公上。田野虽加辟,而农有寒饥之患;关市虽弛禁,而商无赀货之通。岂不欲人蹈名节?而廉耻常不立。岂不欲人远刑罚?而抵冒常不止。将以六正八疵察迹乎忠邪之端,则悼不能以情见;以七教三法化陶乎善恶之类,则患[2]不能以家抚。来远、临人、节礼,曷为异同之论?生利、事神、保民,岂无后先之指?设饮于乡,以岁行之,使知有恭老悌长之节。古独以为宜乎?敛谷于社,以时发之,使知救贫恤荒之政。今独以为难乎?宋景一言而胜妖眚,朕下罪己之诏甚祗惧也,而未有转祸之感。汉宣终世以核名实,朕发责吏之书甚丁宁也,而未有饬职之应。昔仲舒之推灾异,专治《春秋》之学;刘蕡之对阙失,深陈社稷之计。远监[3]百王兴坏之所由,近摹四圣功业之所就,何行而适世变,何修而当天心,子大夫其销异[4]思致祥、救弊起治之术,熟之复之,毋惧[5]执事,以称朕详延之意焉。[6]
臣对曰:承学臣愚,生于太平之日,而游息于天地和气之内,与草木同其荣,与麋鹿共其乐,数十年矣。常以谓不见兵盗流亡之灾,虽老于农耕,比之危朝乱邦之臣,其犹万万于彼而无所憾。况今弹冠曳绶,欵乎交戟之下,亲见圣主,得以尽其所学而言当世之事。人臣之幸,夫何以过于此!
圣策曰:“自昔欲治之主,曷尝不进图贤材[7]以共论天下之务,终之名发事施,以传休于无穷,朕甚慕之。”此陛下虚己以来下情之至也。臣闻士无贵贱,道是则合;人无远迩,志通则应。昔第五伦为吏长安市,尝读诏书,叹曰:“此圣主也,一见决矣。”及见光武,酬对政道,帝果深然其说。臣虽不肖,亦尝默观时事而商略陛下之志矣。陛下继统承政,恭俭之德,中大禹之法;而忧勤庶事,有虞、舜、周文之心。杜女谒,抑阍寺,厚亲族,体貌臣下。损无名之禄,罢不急之用。命信而不妄,罚严而必行。群下莫不耸勇淬涤,奋厉怠惰之气,而思以忠信自结于上。于此,知陛下有志于为治,而臣亦窃喜今日之可以言。庶乎第五伦之遇于汉,异世而同事矣。然臣窃有所虑者:天下之大利害隐于无形,言者或能言之,而常患人之不能见;利害之小者可以见,而言者常以为屑屑,耻之而不言。夫大事言之而不能见,小事耻之而不言,则天下之事无时而举矣。臣则不然。大不敢隐,小不敢弃,而听明王之所自择。陛下幸听之,则庶几有益于毫毛,而天下之利也。
圣策曰:“近代设策士之科,而失取人之实。所问或非要,而所言未必有所合。至使迁忠愤之极论,角靡曼之虚文。情郁事辽,上下相失,曾何大道之补焉?”欲闻谠言,以鉴不逮。臣闻百官各有职,小不得以语大,右不得以治左,惟宰相遍得治天下之事,而谏官、御史遍得言天下之事。下此则有六科。六科之人,一介贱士也,而独得论治乱之大计。天子之所宜闻,宰相之所当治,御史、谏官之所当言,无所不可言者。大臣以格荐之,陛下以礼而临试之,其可谓不轻而重矣。然臣窃有所怪者:自设科以来,卒未闻朝廷得一言、行一事,岂朝廷之虚设科选以收可用之才,而不系于言之可行与否耶?将言者务为浮语虚论,徒以惊世高俗,不切于实邪?朝廷虚设其选,则言者几为狂瞽而妄为;来于是科者,为无所益于国而专为进取之计。凡此者,臣之所深耻也。今陛下既招来下臣而亲屈大问矣,使臣言有可行。陛下举而行之,苟有以少补于世而迹不辱于天下,则刀锯不足以为臣忧,禄赏不足以为臣利,而臣之私愿毕矣。臣安敢不考古质今,而为陛下详言之哉?
圣策曰:“夫天人之际,灾祥各缘类而至也。故至治之时,必有休符发为星辰、雨露、草木、鸟虫之祥;皇极之不建,乃六沴并作,害于而民。君人者倘不思复天变,则遂至悖谬而不可扶持。此皆前世已然之效也。朕即位以来,非有歌钟狗马之娱与夫外家女宠、爵位赏赐之过也。乃二月乙巳大风昼冥,四月丁未白气起西方,七月丁丑太白昼经天,八月庚寅大雨霪京师。半年之间,巨异四发。”而陛下又退托于“不共不忱、不决不达”。臣见陛下畏天省己之道有过于前古之君也。臣亦尝究天文、《洪范》五行、六沴之学矣。盖六经皆记异,而不书其说。圣人以为足以下戒时君之怠,而上不敢以己意期天事。如此而已。后世学者,往往指事推迹以言灾异,而终不免乎牵合。此其近于巫史之术,圣人之所不取也。今陛下取钜异四,列以访臣。臣岂敢为牵合之说而苟塞圣问耶?学者以大风昼冥,则不过曰号令暴急;以白气、太白,则不过曰当有蛮夷之兵;以大雨为害,则不过曰简宗庙、不祷祠。臣之言之,则异乎此。天地之大,譬之于人。人之所以为四支之强者,其本在下而为腹心肺腑,其本在上而为五官,其气有所经纬,而其神有所舍止。神有所敝,则气有缪戾矣。腹心肺腑之间有所攻塞,则五官有所不宁矣。善医者,原脉察色而知其疾之所自来。耳之病则知其出于肾,目之病则知其出于肝。此皆上下之相牵而变动,事理之必然,而不足怪者也。然则,五官之不宁,其原亦在乎腹心肺腑而已矣。天地亦何以异于是乎?日月辰宿,天地之五官也。民人生聚,天下之心腹肺腑也。云雨,其气也,变化,其神也。今之风冥而气异、星变而雨霪,是岂他哉?亦民人生聚之间有所疾痛、不乐已。是故,善治五官之疾者,不治五官而治腹心肺腑;善止天地之异者,不止天地之异而止民人疾痛、不乐。自古圣君贤臣见天地之异,则相与咨嗟戒惧。故商高宗遭雊雉之异,而祖己戒之曰:“祀无丰于昵。”唐太宗逢彗星之妖,虞世南谏之而悟曰:“我不可以轻天下之士。”今陛下统政之始,宜有星辰、雨露、草木、鸟虫之祥,以为明圣之表,而咎验众至。此上天爱陛下,而以此戒陛下也。陛下损膳撤乐,下责己之诏,束敝政、访直言,是以应天顺人之一端矣。若夫聚缁黄无名之学而为厌胜桧禳之事,此何所益于承天受民者哉?
陛下复策曰:“吏治之未醇。”“民风之未厚。”陛下可谓深讲当世之敝矣。陛下无惑乎吏治之未醇、民风之未厚也,其原盖自乎朝廷而已。今朝廷喜于增官置局而不能责任贤能,多为条令而不行赏罚,鄙弃实用而崇尚虚名。寒士无途而阀阅易进,有为者多累而因循者获安。朋党相推而孤立之士沉退,文吏与武吏相嫉而不同心。官不恤民之私,民不趋官之事,而上下异志。朝廷务于蔽塞任子[8]而不知厘革之本源,士大夫乐于进趋而不能安廉耻进退之分。儒臣不过循守令式以避过,强臣不过颉颃贾直以为名。瘠民而肥吏,贫农而富游手。兹十数者未之去,吏治安得而醇?民风安得而厚哉?陛下熟讲而亟变之,则吏治醇而民风厚矣。
圣策曰:“官溢而滥人之源未塞,兵众而选用之法未精。”此二者,固所当留意而先治也。臣请为陛下言滥入可止之术。今文武之吏弁冕而治人者,岂特士人之多邪?有黥徒、有商贩、有僮仆、有胥史,有医技之亲戚、有官者之旁友附赘,有纨绔襁褓之子孙。士大夫其杂乱如此!朝廷因仍而弗汰则患其溢,汰之则虑其嚣而怨。是仕籍终不可得而清也。仕籍未清,则文、武为君,周、召为相不可以为治。故滥溢不可以不汰,汰之者必有道。在籍者,勿复汰;继来之滥,为令以却之。黥徒、胥史、医技,凡以杂色入流者,宠之本品而足矣,何得预仕籍?贵臣以恩请者,必冠而后可,无以与襁褓之幼。富人入刍癐菽粱于县官,授之假版,使得以赎小罪。与夫久劳于事者,皆畀之以他赐,无以名器授之。非所宜得,一切寝格而不下。夫已源塞而途隘矣,然后登进天下贤者,计民而置官,太平之化,可指掌而致也。然而为是者在陛下,不可以委臣子。何哉?官赏者,人主之柄,人主为之而天下莫不顺。唐一日罢斜封官三千,无敢作言以起事,议虽出于姚、宋,而明皇自为之也。张始均祸于魏而暨艳诛于吴,主未为之倡也。臣请复为陛下言兵众选用之法。臣闻兵在选而不在众。祖宗之时,兵不过数十万,而四夷奔走之不暇。今天下数至百余万,财力耗弊而威不行。然则,苟不能选用,虽多兵,适所以为累,而何贵百万之众哉!今有卒于此,力可以彍强弩,婴胄而行,日可以驰二百里,其月禄为钱千、粟二黼;又有卒于此,疲冗而材甚下,其月禄亦为钱千、粟二黼;则强勇之卒,必有不赚于心矣。见敌格斗,鼓旗相当,剑楣相薄,冗卒先奔而溃,则勇者不能不牵而动。故无事而居,杂以精冗,则消军之志;有事而用,杂以精冗,则为敌之福。中人十户之赋,岁不过十万钱。十户之赋,仅足以养一卒。县官养兵之众,不胜其敝矣,尚何容疲冗于其间哉!然而,汰之不可以速。汰速则怨,老癃无归,群持瓢囊,行丐道路,伤战士心。今不若汰其老癃,涅其壮子弟,壮子弟不失业而老癃有所归。其数不足,则择取下卒之秀者。兵不他募而可以足用,用之而人人知战事矣。陛下若欲天下之兵举可以用,皆有杀敌致死之力,而无不逊骄惰之气,则祖宗蒐兵责师之法,载于国史,陛下可以为之也。今何俟而弗举耶?
陛下又以工作淫巧、豪右僭侈之为患。夫僭侈者众,则淫巧者多矣。其失则自乎礼制之不明。先王之为礼制,所以定丰约、限贵贱也。故使宫室有量、车服有节、器用有等、人徒有数,君子得以异于小人之群。小人虽有其财而不敢居君子之车、服君子之服、用君子之器,则淫巧可禁而僭侈可止也。今之天下,礼制既不明,而法令亦不甚可畏。君子、小人侪并而肩随,三公之服与兵吏同色。里民之室屋与官寺争华,富人之妾被珠玉而僮走曳丝纨。百工争作新伎奇器以应之,始于中都,遍于天下。富人苟财之所及则足其欲,而惟力是视。小人桀傲,视君子亡如也。君子见轻,则虽为廉约,不足以率下。此伪乱之始也。臣愿为礼制以示天下,而严为之法令,以别君子小人。上下之分立而争者知止,则淫巧僭侈庶几乎息矣。
圣策曰:“田野虽加辟,而农有寒饥之患;关市虽弛禁,而商无赀货之通。”陛下之问,下及于农商。此陛下欲为仁政而深论天下之弊也。臣请先言农之敝。今之天下为本者常不足,而为末者常有余。浮民贵而农民贱。家于田亩者不若居市里,以耒耜为业者不若操货财。浮民自以为材智之当然。而财力勤苦之民,盻盻焉不足于衣食,而常有赋徭之忧、寒饥之患。比者,陈、邓、许、亳尝饥矣,农人之死者不可胜计,而他业之民富厚恬夷,无异乎平日。有司不能救,朝廷为转米粮以为之食。事已,则宴然而弗议。是岂强国均民之道哉?今天下之用,郡县百索,莫不出于农。枲赋纻褐,桑敛绨絮。上取米麦,而下取稿秆。治堤堨、夷道途、河川之徒杠、亭传之茨塈,凡非时之输、暴集之役,其劳苦无时得息。此所以田野虽辟而农人不免于寒饥也。臣愿陛下为令,以宽农人。杂征苛取,使出之于他业之民,而无专于农。以宽生民之力而厚其本,则可以鲜转徙寒饥之人矣。农之敝如此,而臣复请言商之敝。臣闻四民各有业而无不得其所,此三代之法也。是故,吏而不农,农则有役;仕而不商,商则有征。今吏而兼农商者,太半于天下。农则不得而役,商则不得而征。民所欲为,而吏以其强力遍为之矣。民安能不较之哉!欲农之寒饥之寡,则莫若使吏而农者无得免郡县之役;欲商之赀货之通,则莫若使仕而商者无得略关市之征。谨司察之,而深置之法,甚者还之农商而无以为吏,则吏民不相慁,而商可以少通矣。
圣策曰:“岂不欲人蹈名节?而廉耻常不立。岂不欲人远刑罚?而抵冒常不止。”臣以谓廉耻之不立,此用人失实之过也;刑罚之不止,此守令非其人之罪也。陛下知人之所以不安其分而有觊觎觖望之心乎?一卒无功而为将,则一军皆惊:曰:“我何为[9]不至于此?”一士无能而得美官,则众人皆有所望,曰:“我之不获也,何哉?”人知为善无效,则猖狂肆行于廉耻之外,而不力于名节之路矣。今陛下之用人,陛下以为可用,而天下或以为不称;陛下以为人莫之及,而天下或以为无能。士人不务为忠、力,以卜主上之知,而情有所下交,恩有所主出,此愚臣素所痛嫉而深愤者也。昔我太宗,赏擢张咏于常参之列,其绩效终如何哉?臣以谓陛下宜自擢其人于常参下士之列。其为守倅而还者,皆召问之。不惟可以博访四方之动静疾苦,观视其人之材智如何而为之用;言之可采者,疏其名于屏壁,详择而以职事试之。此愈于群臣之所荐者远矣。夫既用人如此,则又参之以荐举。名誉无间乎世胄,科级而复考之以实。曰某为是职,尝办是事矣;某言是事,尝有是效矣;某典是兵、举是士,尝有是功矣;则虽用之而天下不敢有觊觎觖望之心也。厉名节、长廉耻,孰大于兹乎?世之论治者,莫不欲人远刑罚。而多患抵冒之不止,则遂欲变更律令,以为措刑将在于此。夫刑措,在人而不在法。法者,天下之大纪也,可以一贤愚、齐强弱,而不足以尽天下之变。皋陶之法,皋陶能举之;商鞅之法,商鞅能举之。人不任事,则法在而不举,而又将为巧吏、奸民之资,借吏以为己威,借法以为己用,而刑不胜蕃矣。往者,仁宗颁新法以示天下,苛者弛而为宽,疑者抉而为明,缺者补而为完。识者皆知其详当而可从也。行之以及于今,而小人犹不能远刑罚。是诚何邪?守令不足以安民也。陛下欲人之远刑罚,则莫若慎择贤以为守令,使之为政化,以齐郡县之俗。守令贤则小人虽欲为罪,皆自屏匿而不敢辄发。陛下得一贤守而一郡之刑措,得一贤令而一邑之刑措,守令皆得其人则天下之刑措矣。臣故曰:刑罚之不止,此守令非其人之罪也。
圣策曰:“将以六正八疵察迹夫忠邪之端,则悼不能以情见;以七教三法化陶乎善恶之类,则患不能以家抚。”陛下既策臣以当世之务矣,又欲取古人之教而究观天下之情伪,使忠邪不得而逃也,故举六正八疵以为之目。抑陛下可谓仁圣察言好问之主矣。夫察言好问,固圣主之事,然而访诸正人则正言进,访诸邪人则邪言进。明足以了邪正之辨,则察之问之而益广;明不足以别邪正,则察之问之而益疑。今陛下假宽容煦和之色,以尽臣下一见于前者,人人自谓可中上旨,真伪杂进,是非相纷。此正陛下用明之时也。陛下欲知忠邪之异乎?进而合于忠孝,退而合于仁义;言有益于圣主,而利可以兼被于天下。斯则忠已!进不为忠孝,退不为仁义;言无所益乎国,而利无所加于民。斯则邪已!陛下用此,而忠邪判然,皆不得而混矣,而何取于六正八疵之辩、庄周之语乎?若夫《戴礼·王制》以父子、兄弟、夫妇、君臣、长幼、朋友、宾客命之曰七教,以兴民德;《周官》以三刺:一曰讯群臣,二曰讯群吏,三曰讯万民;三宥:一曰不识,二曰过失,三曰遗忘;三赦:一曰幼弱,二曰耄,三曰蠢愚;总之曰三法,以求民情、断民中,而施上服下服之罪。此皆二经之至要。陛下果得良吏而任之,使之明教慎刑而陶善恶之类,则何至于家抚而有治道之不兴乎?
圣策又曰“来远、临人、节礼,曷为异同之论?生利、事神、保民,岂无后先之指”者。夫孔子之所以问同而答异者,皆视问者之所病而为之箴切讽厉,故一问之以为政,而孔子答之以政在来远,政在临民,政在节礼也。丘明为外传,载富辰谏王之辞,以其将举狄师而伐郑,戒之以内利三德,故曰:“义所以生利,祥所以事神,仁所以保民也。”
陛下又策臣曰:“设饮于乡,以岁行之,使知有恭老悌长之节。古独以为宜乎?敛谷于社,以时发之,使知有救贫恤荒之政。今独以为难乎?”陛下举二者而资之于臣,此圣明之意,悼天下之薄俗,无恭老悌长之节,而欲复乡饮;思朝廷之遗缺,未有救贫恤荒之政,而欲复社仓也。古者,以井田治畿甸邦国之民。民有余力、暇日,不迫于兵戎、赋役之事。田夫宾贤祭腊之时而从事于礼,为之坐立之位、俎豆之数、降升上下之文,以采饰之,而民莫不知节。今来为裕民之术,而欲先复乡党饮酒之礼,是将无益于天下。臣以谓独宜于古矣。社仓之作,其始也,本以备凶饥之时;及其末也,或取而为兵费。是以起于古而不行于今。今复之,则见于常赋之外,复有加焉。而臣恐有司之不能守,掠取以入县官,其名为恤民而其实为加赋。臣以谓难于今日。
圣策曰“宋景一言而胜妖眚,朕下罪己之诏甚祗惧也,而未有转祸之感”者。臣闻天感于诚,而不以浮文为感。宋景之言,其始非有意于感上天,而其心本不主于退火而取寿也。发于恳款,形于怛悯,而深格于神之听。己欲后己而先臣民,而天为之祐矣。臣有所区区者,辄因陛下求转祸之美策,而不敢不致忠赤于陛下。伏以仁宗皇帝纳民于富寿之中者四十二年,挈国玺而授之明圣,知陛下可以胜万世之托也。陛下至德如尧、舜,有为如文、武,然后可以副先帝之意,而满天下望。然三年于兹,尚未有兴利除害可以甚慰人心者,岂可谦挹而未遑耶?岂阴视天下之事,欲遍悉其情伪,可为不疑而后为之邪?贾谊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言为治不可以后也。陛下殚精留神于万事之际,日夜思所以慰人之望,则安享福祚而比日月天地之无穷,彼宋景之事,曷足为至圣之慕邪?
圣策曰“汉宣终世以核名实,朕发责吏之书甚丁宁也,而未有饬职之应”者。陛下欲为汉宣之政,可谓得救敝之道矣。陛下知汉宣之所以不失名实者乎?此在乎赏罚行而已矣。今天下之事,因循而皆敝,其本则盖自乎赏罚不分。夫财用之不足、漕輓之不通、河防之不固、兵律之不严、狱讼寇盗之不止、马政之不举,此天下之所共知,陛下之所以为忧,而群臣多士积岁深论而不决者也。臣以一言该之,而数者行以自治。何也?陛下患财用之不足,漕輓之不通,则宜责计臣;患河防之不固,则宜责水官;患兵律之不严,则宜责将帅;患狱讼寇盗之不止,则宜责刺守;患马政之不举,则宜责牧职;皆任之以久而观其效。岁久,而其敝犹是也,则深案而谨诛殊之,取其职以畀能者。夫赏罚既明,则无实之人虽与之烦权剧使,有睥睨而不敢者矣,此汉宣之为也。今陛下与辅相之臣,不务明赏罚以劝督群下,而历取天下之事以自任,勤劳而不能周,耗乱而不能举。平日列群司、赐厚禄,一有四方之事,则符敕纷纷,冠盖交道。而居其职者以谓事理之常然,而己无负于职,亦足怪已。陛下行赏罚以核名实,则汉宣之治何异于古乎?
圣策曰“昔仲舒之推灾异,专治《春秋》之学;刘蕡之对阙失,深陈社稷之计。远监百王兴坏之所由,近摹四圣功业之所就。何行而适世变,何修而当天心”者。此陛下拳拳于治,而远思董仲舒、刘蕡至切之对,欲以天人之学过望于愚臣也。仲舒治《公羊春秋》,好言灾异,而亦自用闭阴纵阳之术以治其国。其言报应相与之际,大略则具之于策,其详则载之于《繁露》之志矣。刘蕡以官者之擅权、藩镇之窃命,指陈时病,虽有司不敢以入第,而天下正人传读其文,至有相对泣下者。如臣之愚,安敢望二子之域哉!然陛下之所访者,臣已粗道于前矣。臣尝历选百王兴坏之迹。三皇而五帝,五帝而三代,三代而东、西京,东、西京而魏、吴、蜀,魏、吴、蜀而西晋、东晋,东晋而后魏,后魏而东、西魏,东、西魏而宋、齐、梁、陈、后周,一之于隋而为唐,一之于唐而又为朱梁、为后唐、为石晋、为刘汉、为周室,然后至于圣宋。自余国而下,其微而弱,一爝火之明也,奚足论哉!若夫三皇五帝之世,虽其极治,亦未足以远过于圣宋者。臣观今之治,明圣五世,康乐百年,岂不足季仲视周汉而臧仆命晋魏邪?臣闻十一月之冰霰,小人皆知其寒也,而阳以之生;五月之日,小人皆知其暑也,而阴以之始。治乱之变,犹寒暑也。寒暑之期,三月而改;治乱之势,百年而迁。善岁之家,知寒暑之必至,是以在暑成裘,在寒成絺。其所以虑患之道先,是以终身无寒暑之患。为天下者,治而不可不忧乱,安而不可不忧危。危乱而后忧之,则虽有舜禹之材,亦无所措其智已。方今之世,其久安而无所事乃至于此,此常人皆以谓无足忧,而智者之所虑也。天下之福,挂于昭昭;而天下之敝,藏于默默。岂无憸臣邪党欲爚乱天子之视听,乘间而图权?岂无夷狄之国欲连兵而为盗?岂无奸桀之民伺民之不给,欲为亡命奋臂之倡?有一于此,臣窥为陛下忧之。若夫持治安之势,预为之备,以销天下之忧,则四圣之功业卓然见于天下,皆可以为后世法。惟陛下摭诸史氏,咨之于故老之口,取其要者,力为之而已矣。又何患世变之弗[10]适、天心之弗当乎?陛下求销异致祥、救敝起治之术,臣愿以摹治四圣为对。臣闻功莫大于天地,明莫并于日月。天地之功或有所不及,而粪壤补其用;日月之明或有所不照,而灯烛扬其光。以臣之浅陋,何以上副陛下待之问之之意乎?虽然,或有益于朝廷之缺。而陛下纳臣之言,贳狂愚之罪,则臣不胜死生之幸也。谨对。
《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四八,《续修四库全书》本
[1]原文标题为“御试制策”,题意模糊。此文为李清臣治平二年(1065)参加贤良方正制科考试的答策,故改之。
[2]患:原文误作“善”。此据《华阳集》卷四〇《问贤良方正策》改正。
[3]监:原文误作“鉴”。此据《华阳集》卷四〇《问贤良方正策》改正。
[4]销异:原文脱漏此二字。据《华阳集》卷四〇《问贤良方正策》补出。
[5]惧:原文误作“枉”。此据《华阳集》卷四〇《问贤良方正策》改正。
[6]此问策为王珪所拟。见《华阳集》卷四〇《问贤良方正策》。
[7]贤材:原文误作“材贤”。此据前文改正。
[8]蔽塞任子:当为“蔽塞任责”之误。
[9]为:原文误作“谓”。今据理改之。
[10]弗:原文误作“邪”,于理不通。今据上下文意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