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刑策上

议刑策上

治天下如治马。马之性,刚则踶,恐则啮,气作而脉张。风逸于野,乘之者将有奔坠之患,故必待之以辔、节之以衔、挥之以策。欲速则速,欲止则止,使之无一不若吾意者。然而,治马者亦有道。行之以其途,羁之以其节,策之以其事;调顺而不乱,约易而不烦;时其强弱,而视其力之所任;马于是乎循理而服驾矣。有越人焉,不善治马。行之也非其途,羁之也非其节,策之也非其事。马于是偾张狂惑,而愈不知乘者之旨。则马之性妄行,而乘者不得安矣。

故天下者,马也;辔衔、鞭策者,法令也。法令之使民,如鞭、辔之治马;圣人之善使民,如王良、造父之善治马。民之不可治之以苛,如马之不可迫之以烦也。故法贵易知,令贵易行。法必简而明,令必约而信。使民晓然皆见上之意,则亹亹而从之矣。而不善治民者,繁为之法,苛为之令。使天下之民前有蔚罗,后有陷阱;左则木索,右则桁杨。民皆惶骇惴栗,不知自免之路。而愿者或有所置,奸者或有所逃。天下之诈日起,而法令益不胜。如是,祈民之和顺而循理,安可得也?故曰:“毕弋多,鸟乱于上;网罟多,鱼乱于水。扼之齐之,而马知诡御窃辔。”故夫法密则犯者多,犯者多则法不胜。为髠钳赭衣,本所以涅小盗也。髠钳赭衣者大半于天下,则相率而捍法,以为大盗。任强吏,持急宪,本所以抟摘隐伏也。隐伏尽露,法不足以胜之,则不复隐伏而公为奸。罗取细罪,本所以止民为罪也。不为罪之民,既已罗入于罪而抵诛,则不复愧耻畏詟,然后为罪。

自古尚法之世,莫过于秦。秦用商鞅、李斯之术以绳天下,令民什伍相司,偶语于市则刑,弃灰于道则诛。然天下之所以叛秦者以法,卒所以亡秦者以刑人也。汉祖乘之,约法为三章,萧何裁增为九章,极简易矣。宜罪有得漏,而奸有得为。然事益少,民益畏罪。至孝文,而刑至于措。其缓急繁简之不同,而治乱之势异。何哉?法不可极,而民不可胜也。

圣宋之于法,可谓矜慎而留意矣。太祖始诏置士官,太宗设审刑之职,章圣皇帝又建提点刑狱之任。岁必下宽诏、涤桎梏而厚系囚之饮食。吏有深法而枉民于刑者,废抑而不得迁,以惩其酷。能活一囚之不当诛者,弗论岁考、弗用保荐而辄增秩,以劝其仁。凡以疑谳闻上者,皆生之。其矜慎而留意如此,宜有汉文刑措之效也!而天下之执重系者,岁岁加多;举天下之民,能终身而不受笞棰、阖户而不在刑籍者,岁岁加少。其所以然者,臣以谓国家有轻刑之名,而无轻刑之实。法苛密而轻,令烦杂而乱;别敕他禁,数倍于律。由是之致也。自古议狱之深者,皆指秦以为首,而臣谓今之民罪有薄于偶语、弃灰而人者矣。如之,何安视而不为戚戚也!

《宋文选》卷二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