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上

《春秋》论上

言《春秋》者,何为其纷纷不决也?病在于好奇而不好道,好名而不好实。《公羊》曰:“左氏出于此矣。我之说不可复出乎此,乃出乎彼。”《穀梁》曰:“公羊出于彼矣。我之说不可复出乎彼,乃出乎此。”至于驺、夹、董仲舒、刘向、刘歆、何休、贾逵、伏虔、杜预、范宁、尸子、啖、赵、陆淳之徒,莫不皆然。有出乎彼,我必出乎此;有出乎此,我必出乎彼。一彼一此,惟求异于学者而胜于前人。有所异者,谓之新意;有所同者,谓之沿袭。此《春秋》之学所以支离而不一,圣人之意所以晦而不明者乎?

《公羊》家曰:“《春秋》褒贬,在乎日与不日、月与不月。”为《左氏》者曰:“否。”《穀梁》家曰:“《春秋》之褒贬,在乎书名、书字、书氏、书人、书国、书爵之间耳。”或曰:“非也。”至后世之颛儒,各守其意,迭相姗笑,操矛而相攻者,不知几人!师弟子异论,而父子异学。呜呼!孔子大法,孰从而一之?

昔者,周既衰微,王者不能举其法。召陵践土之盟,而天下之政在诸侯;鸡泽溴梁之会,而天下之政又在大夫。大抵肆欲妄行,与无王同。故孔子作《春秋》以寄王法,盖诛天下之不臣者也。故《春秋》以王法为本,曲直善恶次之。不本王命而战争、盟会,则曲直善恶,皆为《春秋》之罪人;奉王命而陷于恶,则罪在上而不在下。此《春秋》之本统也。

有如文、武为王,周、召为相,坐明堂而治天下之诸侯。猝焉,有两诸侯不以王命举兵以相残,王者执而治之。则将诛其不以王命而起兵乎?将赏其直者,而刑其曲者乎?又将偕诛之乎?又有诸侯或列国之臣,弃其宗庙社稷之祭祀,逾疆丧职,不以王命礼典而盟会者,纷纭于天下。王者治而止之。将诛其未命而行乎?将赏其有益而为之乎?

此譬之人子,奋呼袒裸,持捉斗争,而相掊击于父母之前。使良有司者治之,必且罪渎上乱礼之恶,而未暇及所争之曲直也。又譬之人子,不告父母而行,以逐利于千里之外。使贤父兄者讯之,必且罪其辄往,亦未暇问利之得失也。

如此,以治《春秋》,岂不简约而易明哉?故学者之惑有二:一曰忘大法,较曲直。二曰弃显义,求微文。

曰围曰入、曰侵曰伐、曰灭曰战,齐鲁之相兵、晋楚之相陵。曰朝曰聘、曰盟曰会,诸侯之相从、大夫之相交。乃其不以王命,则其罪固不容诛于圣人之笔矣。此之谓大法。舍此而规规剪剪,辨其小善小恶。此之谓曲直。人君、人臣,非义、不道之举,孔子未尝没其实。曰贼、曰盗之类,观其所书而见其恶,其为贬也足矣。此之谓显义。舍此而烦为之说,欲格之以日月、名字之例。其例或与善恶乖迕而不协,则又以曲辨而妄意之。此之谓微文。

治《春秋》者,提大法而信显义,则于圣人之意皦然而无所惑矣。

《宋文选》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