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在唐代韩愈的《原道》中,有这样一段话:“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其意思就是说,“古”时候的士农工商四民,如“今”又加上僧侣和道士而成为六民;“古”时候的儒教一教,如“今”又加上佛教和道教而成为三教。以主张在理论上推进复古、在现实上超越上述那样的“今”为其通篇之重点的《原道》,尽管闪耀着作为“宋学”之先驱性功绩的荣誉——宋学就是从内在方面给予那些“因儒教的教养(其同时也意味着道德能力)之故,作为完美的存在受到期待理应通过科举而成为为政者(官僚)那样一些人的阶层” (1) ,亦即直到宋代才取得了牢固不移地位的狭义的士大夫以支持的哲学——但是,韩愈认为可以超越的对象即其所谓“今”的时代,并不只是指短短的、即韩愈所处的同一时代,还包括在他之前的六朝时代。不仅如此,或者毋宁说正是以六朝时期为主要对象的,这从其前后的文脉可以看得很清楚。
不过,“士大夫”一词,尽管在狭义上有像前面那样的定义,但是其词语本身,在科举官僚社会确立以前,早在先秦时代就开始使用了,也频见于六朝时期的文献。 (2) 那种广义的士大夫一成不变的性质,大概最主要的就是指作为知识人和作为具有由这些知识所保证的道德能力的保持者。那么,为了弄清楚六朝士大夫所固有的性质,他们知识的内容以及其教养所应有的状态,就成为我们所要探究的问题。从这一点来考虑,被称做“儒教教养的保持者”的狭义的士大夫与六朝的士大夫,有很多情况是不相同的。即如韩愈也指出的,儒佛道(仅限于无特别说明的而言,所谓道,就是指作为道家思想的老庄和以老庄为思想依据而确立的宗教即道教这两者而言的)三教成为一个三方组合,就是在六朝时期,生活于那个时代的士大夫,多少都与三教有关系。即便是在一人身上,三教和平共处的事例也绝不少见。比如张融(444—497年)在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求“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般若经》)、《法华经》”(《南齐书》卷四一);还有王褒(514—577年)对自己的几个儿子诫饬说“吾始乎幼学,及于知命,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释之谈,江左以来,斯业不坠,汝能修之,吾之志也”(《梁书》卷四一《王规传》)等等,就是这样的例证。
再有,正如人们常说到的,六朝的士大夫是以玄儒文史四学兼习作为其人生理想的。 (3) 也就是,到了六朝时期,伴随着以玄学亦即以老庄为中心或者有时加上《周易》的思辨哲学的诞生,汉代时包括在儒学之下而居从属地位的文学和史学此时也获得了独自的领域。文学从儒学中独立出来,是由声称“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的魏文帝曹丕(187—226年)大声疾呼所昭示的;史学从儒学中独立出来,则是从在《汉书·艺文志》中史学大多被著录于“六艺略·《春秋》部”,以及在六朝确立的四部分类法中史部获得了与经部对等的地位这些事实中大体可以看到的,大概因为图书分类是学术分类的直接反映吧。这样,也就几乎受到指摘,认为六朝时文史夺取了作为汉代仕官之捷径的经术的地位(《梁书》卷一四《江淹·任昉传·史臣论》)。此外,以书画为首的各种艺术,不以鉴诫为目的,而是自己被目的化,从而成为批评和鉴赏的对象,这也是从六朝开始的,通过大量的书论和画论的出现就可以想象到。在这里我想暂且附带说一下的,就是被当做非常有趣的话题而提到的情况:原本是作为“罚”的反义词,也是指针对他者的行为的“赏”,其字义到了六朝时被加以扩充,变成了新的包含主观的和内省的批评或鉴赏(尤其是关于自然的方面)的意思。 (4)
总之,儒佛道也好,玄儒文史也好,如果认为兼习这些是六朝士大夫的目标,那么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以来作为唯一绝对价值的儒教,已经成为多数价值中的一种价值了。于此,价值并存的时代到来了,真正地与被称为士大夫者相适应的、丰富的精神生活的展开也开始了。因而,像过去经常出现的那种仅从以经学为中心的立场而认为这个时代是精神史上的衰亡时代的想法,则是片面的错误判断。而且,与之相表里,只强调老庄思想作用的观点也是不妥当的。在研究六朝精神史时所应采取的视角,我想大概就是要明确,立足于儒佛道或玄儒文史兼习的六朝士大夫在现实生活中构筑起了怎样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又宣告了怎样的时代精神。本书则尝试着哪怕只是揭示出其中的一个方面也行。在做这样的尝试之前,我想先就六朝士大夫在社会史上的特质做一简单的描绘,这大概不是徒劳无益的吧。
如人们所熟知的,六朝的士大夫原则上是属于与“庶”相对的“士”的身份,他们出身于豪族乃至贵族,大多相应于其门第的高低而自动地获得官位。还有重要的则是以下的方面,也就是,以东汉末年的所谓清流势力的集结为契机,以舆论为背景,又或以友人或师徒等人际关系为媒介,形成了超地域的全国规模的士大夫社会 (5) ,然而他们还需要通过这一士大夫社会的舆论——清议——对其作为知识及道德的获得者予以承认。如果反过来讲,比如经济上似乎很沦落,或者在现实中并非官僚,若通过清议而得到承认的话,也可能成为士大夫。但是,与宋代以后士大夫和庶民的关系极具流动性的情况相比较,以出身为存在原则的六朝士大夫,很容易自然而然地形成排他性的和封闭的世界。原因大概就在于,其往往以宫廷和贵族的沙龙,乃至只限于很小范围的特定集团为中心而创作文学和谈论哲学等等。 (6) 再有,被称为骈文的极致美文,也正是与这个时代相适合的。这是因为骈文在一个一个的词语当中都含有典故,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听觉上都要求很工整,在给出的词语组合中最大限度地包含着某种思想和感情。这样的文体,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得很好,只有在充满了精粹知识的自信基础上才能够做到。 (7) 不要忘记的是,在由一部分人独占知识的方面,还与当时处于印刷术发明以前而依据写本的经籍流传时代这一确实的客观情况有关。当时书籍稀少,如果不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财力和机会的话,由个人收藏大部头的书籍是很困难的。即使是通过借阅,因为必须或是让写字生来誊写以至自己亲自动笔誊写,或是靠记诵,所以也是需要充分的财力和余暇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