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以顾欢写给谢镇之的《夷夏论》为发端,继而朱昭之、朱广之也参加了其中的论争,其概况即如上所述。然而,虽然标榜调停道、佛的对立,但是实际上是激烈地反佛的《夷夏论》,激起了超出顾欢等交友集团的巨大反响。通过由袁粲、明僧绍、惠通、僧敏等发表论难,论争可以说是推进到了第二阶段。尽管这里不能充分论述有关这些,但是比如从对袁粲的论难而顾欢所作的答书——亦即二人之间的论争点可以归纳为:(一) 佛与老子之先后,(二) 关于所谓狐蹲狗踞之俗的优劣,(三) 改变俗的事情之当否,(四) 道、佛之道的异同——也使人能够察觉的那样,可以看到,顾欢的基本姿态是一贯而没有变化的。
《夷夏论》的发表,不仅给了当时的思想界以冲击,即使对于后世的道佛论争也带来巨大的影响,这大概从收载于《广弘明集·辩惑篇》的六朝末唐初的诸论文中可以一再地看到与夷夏论争中所展开方面类似的议论就可以证明。作为道、佛论争的主要内容,即如所谓“道则有(王浮的)《化胡经》、《夷夏》、(假称张融的)《三破》、(李仲卿的)《十异九迷》,释则有(刘勰的)《灭惑》、《驳夷夏》、(法琳的)《破邪》、(法琳的)《辩正》”(《北山录》卷二《法籍兴》,T52,583b)那样,夷夏论争的重要性是很大的。在汇集了魏晋以来排佛家25人的傅奕《高识传》中,顾欢被列入也是当然的(《广弘明集》卷七)。对于后世的影响暂且不论,《夷夏论》的发表给当时的思想界以冲击的,大概就是因为其从一开始并非是对佛教表示拒绝的排佛论,而是在旨趣上承认道、佛之道的一致的。主张中华圣人之道和佛之道一致的议论,即所谓的三教一致论,在顾欢以前就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如果在中国的典籍中去寻找成为三教一致论的核心认识的话,大概就达到《周易·系辞传》的“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以及《庄子·天运篇》的“迹”和“所以迹”了。然而顾欢不仅肯定知道这一认识,而且大概也是通晓以各种形式论述的三教一致论的。不过三教一致论,说来就是作为为了使中国的民众接受佛教的认识而存在的。然而顾欢则将其逆向用作了排佛的武器。因为道、佛之道是一致的,所以在为了学习道的方面,唯以道教就足够了。这样的反击论法,肯定正中佛教徒一方之虚处。而且同时他说,作为道之显现——迹——的教法应该是与作为教化之对象的俗相应而变化,是通过强调夷夏之俗的相异而打算将佛教从中国驱逐的。范泰虽然也讲俗的相异,但是他所排斥的只是佛法中的极少一部分,亦即只限于踞食。还有谢灵运也在《辨宗论》(《广弘明集》卷一八)中,区分“见理易受教难”的华人与“受教易见理难”的夷人,分配给前者以顿悟说,分配给后者以渐悟说,但这也总归是佛法内的问题。 (25) 我认为,在顾欢做出否定佛教之全体的极端态度的理由上,把他是道士而作为第一理由而举出来则是当然的。进而还有当时的道教,并且或作为顾欢的意识也就是中国文明本身所直接面对的情况,再有,顾欢被置于被害者的立场,这些大概也是必须放到考虑当中来的。
(1) 译者注:即本译文第125页注①。
(2) 南朝宋的志磐《佛祖统纪》卷三六(T49,346b)。尽管是后世的文献,不过也没有与此主张不同的更充足的反证。
(3) 在《太平御览》卷六六六《道部·道士》所引《道学传》中有:“(刘)法先每见道释二众,亟相是非,乃著息争之论。顾欢又作《夷夏辩》,或及三科论,明释老同异。”还有在同样的地方,有记载顾欢和刘法先交往的记录:“刘法先,彭城人也。时顾欢著《道经义》,于孔德璋(稚珪)多有与夺。法先与书,讨论同异。顾道屈服,乃答曰:‘吾自古之遗狂,水火不避,得足下此箴,始觉醒悟。既往狂言,不足在怪。”刘法先是继陆修静之后的崇灵馆主。
(4) 北周的甄鸾《笑道论》(《广弘明集》卷九)的《五佛并兴章》、《老子作佛章》中,分别作为“《玄妙篇》云”(T52,146a)、“《玄妙内篇》云”(146b)而引述了几乎同样的文字。不过必须注意,当然是与佛典比如《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中有如以下的文章类似的:“菩萨初下,化乘白象,冠日之精,因母昼寝而示梦焉,从右肋入,……到四月八日夜明星出时,化从右肋生,墮地即行七步……。”(T3,473b~c)
(5) 《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中说:“我实成佛已来,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那由他劫。”(T9,42b)
(6) 《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中说:“如是上作天帝,下为圣主,各三十六反,周而复始,及其变化,随时而现,或为圣帝,或作儒林之宗,国师道士,在所现化,不可称记。”(T3,473b)
(7) 例如在慧远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体极不兼应》(《弘明集》卷五)中说:“常以为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T52,31a)作为其证据,还有《太子瑞应本起经》的这一部分被引用了。
(8) 像这样地讲天竺之民野蛮粗暴,佛教是为了教化他们而存在的这一说法,开始于晋代即4世纪,这一情况参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55年)第464页。还有E.Zürcher,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Leiden,1959,pp. 304—307。其中列举了王浮的《化胡经》、作者未详的《正诬论》、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桓玄对王谧的论难、何承天寄给宗炳的书简、谢灵运的《辨宗论》、范晔的《后汉书·西域传论赞》等,Zürcher指出产生这些说法的理由:(一)针对胡族占据华北,中国人所产生的恶感,(二)伴随着佛教向民间的弘布,道教一方的劣势,(三)佛教对上层阶级的渗透。
(9) 慧远的高弟雷次宗被从庐山招至京师主持儒学馆是在元嘉十五年(438年)。
(10) 《南齐书》卷五四《高逸·杜京产传》:“与同郡顾欢同契,始宁东山开舍授学。”虽然在《顾欢传》中有剡,但是剡和始宁相邻接,大概是指同一学馆。还有,据说自幼而孤的顾欢因为一读到《诗经·蓼莪篇》的“哀哀父母”章就总是因恸哭而身体发抖,所以就停止上《蓼莪篇》的课了;而且杜京产把儒士刘瓛也邀请来讲课。
(11) 《真诰》卷一九《真诰叙录》以及《云笈七签》卷一〇七所引陶翊《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参见M.斯特立克曼著,宫川尚志、安倍道子译《在茅山的启示——道教与贵族社会》(酒井忠夫编《道教的综合性研究》,国书刊行会,1977年)。
(12) 在《道藏》第404—406册中收录有“《道德真经注疏》,吴郡征士顾欢述”。所根据的注是河上公注。在疏当中,作为“顾曰”而被引用的部分即使是作为顾欢之说,但是假如把屡屡作为“御曰”而被引用的明显地是唐太宗御注的部分当做一件事的话,其来历就是可疑的。尽管阮元认为是唐的岷山道士张君相撰述《道德经集解》(《揅经室外集》卷一《道德经集解八卷提要》),但是蒙文通则排除阮元说,而断定是著录于《唐志》的任真子李荣的《道德经集解》(《道教史琐谈》,《中国哲学》第4辑)。还有,作为比较早时期的东西,在唐法琳《辩正论》卷六(T52,536c)中有除顾欢之外的《老子义》的引用。
(13) 辑录于《玉函山房辑佚书》。如马国翰也指出的那样,《先进篇》“回也其庶乎屡空”的注,作为多少像六朝人一样的注而很有意思。也就是说,“夫无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无欲者,贤人之分也。二欲同无,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无,故每虚以称贤。贤人自有观之,则无欲于有欲;自无观之,则有欲于无欲。虚而未尽,非屡如何”。
(14) 作为南人对于自己所处境遇的愤懑,引述一下顾欢同时代人丘灵鞠所讲的话大概就足够了:“灵鞠不乐武位,谓人曰:我应还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士子风流,皆出此中。顾荣忽引诸伧渡,妨我辈塗辙,死有余罪。”(《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传》)这就是将东晋的顾荣作为把江南的文化传统转让给北来的流寓贵族之张本者而加以责难的。
(15) 也就是从朱广之说的“见与谢常侍(谢镇之)往复夷夏之论,辩章同归之义,可谓简见通微清练之谈也”(T52,44b),还有朱昭之和朱广之引用顾欢和谢镇之的论争的地方,而如以上那样来判断的。
(16) 这二人之间所生的就是梁的寒人宰相朱异(译者注:此处“异”字原文作“”,据《梁书》卷三八改)。
(17) 他还论难到:“论始云,佛是老子,老子是佛。又以仙化比泥洹,长生等无死。爰引世训,以符玄教。纂其辞例,盖似*均也。未讥翦华(“华”字当做“发”)废祀**,亦犹虫鸟聒,非所宜效。”(41c)(译者注:*《大正新修大藏经》此处作“以”,又加注云“以”=“似”。**《大正新修大藏经》此处作“犯”,又加注作“犯”=“祀”。)
(18) 译者注:“机根”一词为佛教用语,意即修行者的资质。
(19) 《庄子·逍遥游篇》中有“朝菌不知晦朔”。朝菌一被称为“日及”。
(20) 被朱昭之、朱广之引用的顾欢对谢镇之的反论则如下:“又云,残忍刚愎,则师佛为长,慈柔虚受,则服道为至。”(44a,45a)“又云,以国而观,则夷虐夏温。”(44a)
(21) 译者注:原著这里的两处“颛”字,《大正新修大藏经》则均作“专”。
(22) 参见前一章《中土边土的论争》。
(23) 我认为二人之间的论争并没有就此为止。因为在《笑道论·偷改佛经为道经章》中有的所谓“昔有问道士顾欢,欢答,《灵宝妙经》,天文大字,出于自然,本非《法华》,乃是罗什妄与僧肇改我道经为《法华》也”(T52,150c),就可以认为是针对在谢镇之的《重书》中有的所谓“道家经籍简陋,多生穿凿,至如《灵宝妙真》,采撮《法华》,制用尤拙……”(42c)而再次予以回答的。还有《笑道论》中几乎同样的文字在法琳《辩正论》卷八中也可见到,在那里明确地是作为“宋人谢常侍为驳道论,以问道士顾欢,欢答言……”(T52,544c)而引用的。
(24) 在给袁粲的答书中,顾欢说“今华风既变,恶同戎狄,佛来破之,良有以矣”,从而退让了一步,大概就是因为受到来自朱昭之的论难的教训。
(25) 可是,道和俗的严格区别已经在《辨宗论》中可见所谓“道与俗反,理不相关”(T52,225a),这大概成为对顾欢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