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经》与真人

四 《太平经》与真人

“真人”应该接受天命而进行革命,成为新的王朝的主人,这一想法,我想在西历纪元前后好像几乎是确定了的。与这一革命的主题有关的“真人”,好像一迎来东汉王朝的安定时期就暂时隐去了身影似的,然而在总算又开始看到其影迹的桓帝建和二年(148年)十月的时候,长平(河南省淮阳县西)的陈景称“黄帝子”,还有南顿(河南省商水县)的管伯称“真人”而阴谋叛乱(《后汉书》纪七《桓帝纪》)。有关这次叛乱,尽管在他们立即伏诛以外的事情不是很清楚,然而大概值得注意的是,陈景已经既不是称“赤帝子”、也不是称“赤精子”,而是称“黄帝子”了。而且,从陈景与管伯的举兵地点很接近的情况来看,两者间大概会有一些联络,如果可以这样考虑的话,管伯暂且就是“真人黄精子”了。

同样是汉桓帝延熹九年(166年),恰好是发生了第一次党锢的这一年,通于天文阴阳的襄楷进行了著名的上书(同上书传二〇下)。其中言及了据传原本是干吉 (20) 在曲阳的泉水上得到,之后传授给弟子宫崇的神书百七十卷,也就是《太平清领书》的事情。《太平清领书》就是宫崇献于汉顺帝的朝廷,还有襄楷献于汉桓帝的朝廷的,但是未曾引起注意。《后汉书》中不仅评论说“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而且又略记了此书的结局命运:“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臧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及灵帝即位,以楷书为然。”

《后汉书》的注者李贤,不仅认为“神书,即今道家《太平经》也” (21) ,而且从传世到唐代的《太平经》中引用了数条来作为《襄楷传》的注。然而,有关出现于东汉时代的《太平清领书》与《太平经》之间的传承关系,议论纷繁,李贤所看到的《太平经》是否果真与今天收于《道藏》中的《太平经》是同样的东西呢?如果是同样的东西,那么《太平经》是否就是汉代的东西呢?应该说未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22) 在这里暂且依照的是以下两位的立场,即汤用彤认为在今天的《太平经》中所能看到的事实和学说确实是汉代的东西,还有马克斯·康德谟(Max Kaltenmark)认为包含着至少可以上溯到汉代的部分。 (23)

那么,翻阅一下《太平经》(这里采用的版本是王明编《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60年)来看的话,可知其是以作为天的使者而降临的“神人(天师)”针对“真人”这样那样的提问而恳切地加以垂范示教为主要部分的。例如在神人的话语中有云:“吾迺上辞于天,亲见遣,而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第64页)这一神人的教导大概已经通过真人转达给有德的君主。“今真人以吾书付有道德之君,力行之令效,立与天相应,而致太平,可名为富家,不疑也”(第32页)。而且令人兴趣很深的是,包括“神人”和“真人”的天地之间的九种人,其序列和职能被安排得很清楚。也就是,(一) 无形委气的神人——(治理)元气,(二) 大神人——天,(三) 真人——地,(四) 仙人——四时,(五) 大道人——五行,(六) 圣人——阴阳,(七) 贤人——文书,(八) 凡民——草木五谷,(九) 奴婢——财货(第88页)。而且还说到,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贤人六种人是“助天治”,各自分别掌管,神人主天、真人主地、仙人主风雨、道人主教化吉凶、圣人主治百姓,贤人辅助圣人理万民之录(第289页)。也就是说,“真人”才是地上的代表者,而连那些圣人和贤人们只是被放在相当低的位置。 (24)

讲天地的终始,是《太平经》的又一个主题。“昔之天地与今天地,有始有终,同无异矣。初善后恶,中间兴衰,一成一败。阳九百六,六九乃周,周则大坏。天地混齑,人物糜溃。唯积善者免之,长为种民……”(第1页) (25) “今天道大周,故使吾(神人)下,善说真人善事,乐其化为上善,故以第一事教之。”(第651页)在这种绝望中出现的神人,却反复地讲到认为“上皇太平气且至——上皇太平之气确实将至了”(第146页)。

在汉顺帝、汉桓帝时代没有引起注意的《太平清领书》,就像不久后的情形那样,一方面张角作为太平道的创立者并且成为“黄巾之乱”的领袖而“颇有其书”,另一方面汉灵帝认为此书“然也”,这也就是因为将要面临比西汉末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衰落之世,绝望性的终结观再次广泛地覆盖于社会的缘故。汉灵帝也好,张角也好,都是以与应该体得“上皇太平之气”、实现“太平”的“有(道)德之君”相并列而作为相应的目标的。

要具体地查清楚汉灵帝与《太平经》的联系,是极其困难的。不过有一点,即汉灵帝称“无上将军”的事实是不可忽视的。这是由于“黄巾之乱”而天下动荡不安的中平五年(188年)的事情。据记载,一些得知了望气者 (26) 所言“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的人向大将军何进进言说:“《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于是,就在洛阳的平乐观下筑起大坛,建起高十丈、十二重的五彩华盖,在此坛的东北筑起小坛,也建起高九丈、九重的华盖。数万人的步兵、骑士排成整列。出来阅兵的汉灵帝在大华盖之下,何进在小华盖之下,各自停下马;礼毕,灵帝亲自身披甲胄,称“无上将军”,环绕阵营三周后而还朝(《后汉书》纪八《灵帝纪》、传五九《何进传》)。这里特意提出这一事情,是因为实际上“无上”一词频见于《太平经》当中。比如,针对充满难以理解的言语文句的《师策文》中的“使人寿若西王母”一句,在说明其每个字的意思而到关于“王”字时,神人说道:“王者,谓帝王得案行天道者大兴而王也,其治善,迺无上也。”(第68页)或者还有说,在“上皇太平气”的“上”字中托引出“无上”之“天”的意思(第146、147页),或是说“故帝王象天为行也,称无上之君,不敢失天”(第661页),或是说“天君者则委气,故名天君,尊无上”(第715页)。尽管这样说,但是作为称“无上将军”的人,汉灵帝并不是最早的。早在光武帝建武四年(28年),涿郡太守张丰反叛就曾称“无上大将军”。张丰一直兼好方术,有一位道士说:“丰当为天子”,而且将一个装着石头的五彩袋子挂在张丰的肘腕上,说这石头中有玉玺,张丰听后当就反叛了(《后汉书》传一〇《祭遵传》)。进而,汉顺帝建康元年(144年),在九江郡当涂山筑营垒的叛乱指挥者当中,徐凤身穿绛衣,佩带黑绶带,起名为“无上将军”;还有一人马勉,头戴皮冠,身穿黄衣,称“黄帝”(同上书纪六《冲帝纪》、《质帝纪》,传二八《滕抚传》)。 (27) 如果考虑到这些事情的话,就不能认为汉灵帝的“无上将军”是直接根据《太平经》的。大概可以说,只是在将“无上将军”或“无上大将军”的称号与带有某种神性的皇帝结合起来这一点上是确实的,而《太平经》大概是挑选出在当时社会广泛流行的“无上”观念,并对其进行了某种程度的体系化定位。那么,我想说的是,汉灵帝的“无上将军”的称号与《太平经》之间并不是直接影响的关系,而是刺激性传播的关系。一方面“无上将军”被用作带有神性的皇帝的称号,另一方面“无上”又成为《太平经》中一个重要的观念,所以不能认为两者绝对没有关系。

那么另一方面,有关《太平经》与张角乃至黄巾军的关系,在中国学界曾经有过激烈的论战。 (28) 如今在这里不能深入地讲这个问题,不过如果暂且提出一个问题的话,那就是说到“后张角颇有其书”的《后汉书》的纪事。在这一纪事中,使人感到似乎包含着如戎笙所说的意思,即使假定认为张角有《太平经》一书,也并不是相信以它作为经典来使用,这是不能简单地加以断定的。还有杨宽之说,针对诸如张角把自己的教法称作“太平道”的情况,以及在举兵之际张角及两位弟子各自分别号为“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的情况,还有36方的组织在甲子之岁的甲子之日举兵的情况,再有让病人跪拜思过而以符水咒说进行疾病治疗的情况,毁神坛的情况等等,而想从中找到与《太平经》的关系;我想,这似乎也不见得是能够视为强辩而加以排斥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