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政治下的晚年生活
在萧衍的包围持续期间,我想,大概沈约也是作为京邑的百官之一而正在台城内的。 (21) 可是东昏侯一失败,他就被任用为萧衍的骠骑府司马。因为沈约和萧衍,各作为所谓“八友”之一,与范云一样,都是从西邸时代开始的知旧关系。而且,对萧衍最为热心地谈论代替齐王朝的新王朝建设的,当然也就是沈约。“今与古异,不可以淳风期万物。士大夫攀龙附凤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保其福禄”云云。尽管因为他持续不断地进言,萧衍的决心几乎已经坚定了,但是为慎重起见,他又向范云征求了意见,由于其与沈约一致,因而萧衍感慨地说:“智者乃尔暗同。”并约定与二人第二天早晨再会。可是第二天早晨,沈约抢在范云之先一个人访见了萧衍,并将预先准备好的禅让革命时所必需的一切诏诰的草案,以及新体制下的人事名单,都展示了给萧衍。不久,范云受到召请,则有如下的对话为凭。萧衍说:“生平与沈休文群居,不觉有异人处,今日才智纵横,可谓明识。”范云说:“公今知约,不异约今知公。”萧衍说:“我起兵于今三年矣,功臣诸将实有其劳,然成帝业者乃卿二人也。”
502年4月,梁王朝终于创建了。这期间,必要的公文书的草稿执笔,原来委任给任昉一人的事情,沈约也参加进来了(《南史》卷五九《任昉传》)。再有在朝廷建立之后,就如何对待只是形骸了的处于南齐最后天子地位的齐和帝的问题,使得萧衍改变想让其活着的想法主张将其杀掉的,实际也就是沈约(《南史》卷五《齐纪下》)。接着,沈约被新王朝任为尚书仆射,在官位上排列比他位置更高的,就只有名门出身的尚书令王亮一人了。协助“成就了帝业”的沈约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就像当他想安慰从侍中被遣为豫章内史之后正意气消沉的“功臣诸将”之一萧颖达,在劝酒的时候萧颖达当面骂道“我今日形容,正是汝老鼠所为,何忽复劝我酒”那样,沈约已经是十分显贵的人物了。(《南史》卷四一)。然而,使人感到,梁武帝——萧衍的信任似乎未必就在沈约那里。他的信任不如说是在范云那里的。在范云死后(503年),他的信任似乎又转移到了徐勉和周舍那里。因为有记载说:“初,范云卒,佥以沈约允当枢管,帝以约轻易不如徐勉,于是勉、舍同参国政。”(《南史》卷三四《周舍传》)这样,后世在举出梁朝宰相的时候,就经常是“范徐”连称(《南史》卷六〇《徐勉传》)。也就是说,沈约直到天监十二年(513年)的闰月乙丑73岁卒为止,尽其官职经历所限,尽管不断地走在阳光照耀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处在政治枢机的位置。他没有得到梁武帝的信任,恐怕不只是因为其所谓“轻易”的人格。可以认为,其被评论为“用事十余年,未尝有所荐达,政之得失,唯唯而已”,不就是因为被追问到了其作为士大夫官僚的姿态吗?
这样,即使认为在梁朝的沈约作为官僚只是在虚名上大模大样,但是其作为文学上的巨匠的事实又是不能否定的。在其本传中所说的“谢玄晖(朓)善为诗,任彦升(昉)工于笔,约兼而有之,然不能过也”,毋宁说是属于后世的评价,时人则习惯于称“任笔沈诗——任昉的散文和沈约的诗”(《南史》卷五九《任昉传》)。据说任昉对这个评价不满 (22) ,不外乎因为当时诗才是文学的主流。沈约的诗在作品上也有称其“诗多而能”——作品多且佳作品类全,这也就是梁元帝给予沈约的评价(《梁书》卷四九《文学·何逊传》)。他的文学名声在齐朝就已经确立了。尽管做出一针见血的看法者说:“永明相王(竟陵王)爱文,王元长(融)等皆宗附之。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诗品》卷中);然而被称为早在永明时期就“独步”文坛了的情况,作为事实是应该承认的。作为当时的情况,甚至有着这样的话题,当张率把自己的诗出示给虞讷的时候,因为得到的完全是严厉的批评,所以再有新作后就谎称是沈约的作品,虞讷则变得感叹不已了(《南史》卷三一)。
在梁朝,沈约的文学名声,大概是伴随着其官位的上升而不能不更加提高的。不仅有这样的故事,刘勰为了得到沈约的墨迹,打听到其外出的机会,就好像正巧也去购物那样地在沈约的车前拿出新作《文心雕龙》(《梁书》卷五〇)。还有的故事是,钟嵘因为请沈约批评而被拒绝,所以在沈约死后,他就在《诗品》中对沈约加以贬低(《南史》卷七二)等等。这些都正是由于沈约处在君临梁朝文学界的缘故。如果检索一下《梁书》或是《南史》来看,被沈约给予诗文评价的人达到了极多的数量。正如称赏当时“家世寒贱”的吴均的文章(《梁书》卷四九)那样,沈约不问其出身如何,对于有才能之士即以极为谦虚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情况是应该多加强调的,不过这先暂且不论。在史书中将出自沈约的文人评论甚至很烦琐地抄录下来的情况,大概就是因为其有着社会性的绝对巨大的影响力吧。可以认为,沈约的被承认,不只是决定了其在文学界的地位,而且也决定了其在士大夫社会的地位。的确,当时是文学全盛的时代,也就是“至于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诗品序》)的时代。这种风潮,大概与“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梁书》卷一四《论》)的情形,或者还有“招文学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进,擢以不次”(同上卷五〇《文学·刘峻传》)的情形,不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这个缘故,被文学巨匠沈约所认可的事情,就成为朝着官界的登龙门,也就是“轩盖盈门”了(同上卷三六《孔休源传》)。
当时完全占据了沈约的心思的,都是文学诸艺之事。如果借他的话来说,就是“天下唯有文义棋书”(同上卷三八《朱异 (23) 传》)。他是一代人足以作为标准依据的博识洽闻之士,其多达两万卷的藏书,在当时只有任昉和王僧孺敢与之竞争(同上卷三三《王僧孺传》)。我想,朝廷所期待他的,也还是他在这些方面的活跃,他所写的《梁武帝集序》就最能成为其象征。然而他除了担当以蔡法度为主持的《梁律》撰定事业的协助者(参考《九朝律考》卷四)和吉凶军嘉宾的五礼编集事业的责任者(《梁书》卷二五《徐勉传》),以及郊庙乐辞的撰定者(同上卷三五《萧字云传》)等等之外,作为更小的事业,就是在任昉死后,他和学士贺纵一起共同担当着达万余卷以上的藏书的书目整理工作(同上卷一四)。还有,作为梁武帝诗作的对手,在公宴席上担当首座的,也主要就是沈约。 (24) 在那里,或是针对天子的诗来作和诗 (25) ,或是让沈约向在座的人分别赋韵而作诗 (26) 。在作诗之外,还有据说是从齐的文人宰相王俭开始的隶事——亦即列举东西——的活动。在这个时候,大家要尽量地给天子面子而加以褒美才是上策,若一不留神遇到天子不高兴,就会如同刘孝标那样被禁止出入宫廷。沈约也曾在有从豫州进献上来的直径达一寸半的上好栗子时,而就有关栗事的多少上和梁武帝一争胜负,直到结果沈约以三事之差而败北梁武帝才高兴,但是因为沈约退出之后说了“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的话,从而招来麻烦,被问以不敬罪。 (27)
之后,晚年的沈约在建康城的东郊即钟山山麓的东田修盖了邸宅。东田,就是齐朝文惠太子曾经修建过别墅的地方。还有,如果确信《文选》卷二二《游东田诗》的李善注的话,谢朓也曾在这里拥有庄园。对沈约来说,这里是一片寄托了很深思念的土地。根据其吟咏东田邸宅的《郊居赋》(本传),因为其祖父从宋武帝刘裕那里受赐的运巷之邸宅(参考其自序)荒芜了,所以是“傍穷野,抵荒郊,编霜菼,葺寒茅。构栖噪之所集,筑町疃之所交”的样子。在那里,东郊的自然景观依旧,树林繁茂,有小沼,小河流淌,还有着不知多少的耕地。而且,在其阁斋的墙壁上,有王筠的《草木十咏诗》、刘显的《上朝诗》、何思澄的《游庐山诗》、刘杳的赞二首等,还有年轻友人的作品,并由当时的书法家之笔写成(《梁书》各本传)。他在给刘杳的答书中这样写道:“君爱素情多,惠以二赞。辞采妍富,事义毕举,句韵之间,光影相照,便觉此地,自然十倍。故知丽辞之益,其事弘多,辄当置之阁上,坐卧嗟览。”这说的是,通过刘杳的赞文,郊居的自然景观增色了十倍。沈约的文学观不是很有趣味吗?在郊居宅里,大概也是和文人们一起作诗,在文学谈论上很热闹的。再有,在天监八年(509年)二月十八日,在这里,沈约邀请来僧俗百人,进行了关斋等活动(《广弘明集》卷二八《舍身愿疏》)。对这个事情的考察,我们留在下一章。在这里,我想以被时人看作最高杰作的《郊居赋》 (28) 为主要素材,来弄清楚沈约晚年的内心世界。
如果根据赋中所吟咏的地方,便坦露了“独往”之情很早以前就是他的愿望。所谓“独往”,就是“任自然不复顾世”之意。 (29) 然而持续下来的是并非其本意的官僚生活,所以越到晚年,这样的心情就越强烈。“迹平生之耿介,实有心于独往。思幽人而轸念,望东皋而长想。本忘情于徇物,徒羁绁于天壤。应(应璩)屡叹于牵丝,陆(陆机)兴言于世网。事滔滔而未合,志悁悁而无爽。路将殚而弥峭,情薄暮而逾广。抱寸心其如兰,何斯愿之浩荡。”到这里为止,其逃避现实的志向与官僚生活的交错,已经很清楚了。不过,如今的郊居宅邸里的生活,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他的夙愿。尽管我们将《郊居赋》的内容压缩成这样,然而如果相信其所说的“仰休老之盛则,请微躯于夕阳,劳蒙司而获谢,犹奉职于春坊。时言归于陋宇,聊暇日以翱翔”的话,天监九年(510年),沈约迎来70岁,他遵照七十致仕之古训,卸下了尚书令的要职,转而为侍中左光禄大夫领太子少傅,其夙愿的实现则是在这以后的事情。 (30) 而且,其所谓在郊居宅邸而得以实现的生活,就是“栖余志于净国,归余心于道场”的归依佛门者的生活。如果稍微详细地置换一下其所吟咏的内容,就是“每诛空而索有,皆指难以为易,不自已而求足,并尤物以兴累”,像这样的存在方式,也就是其认为“亦昔士之所迷,而今余之所避也”而在受到排挤的时候所过的知止知足的生活,又是在万物全都各得其性的地方所过的自得的生活。“惟至人之非己,固物我而兼忘,自中智以下愚,咸得性以为场。”原来,他的赋就是这样吟咏起来的。在沈约周围的虫鱼鸟兽草木,全都作为自得的存在而被描绘出来。比如对鱼的描述,就是像“小则戏渚成文,大则喷流扬白。不兴羡于江海,聊相忘于余宅”这样歌颂的。并不是“鱼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篇》),而是在郊居宅间“相忘”的。被这种自得的自然所包围了的沈约,当然也是自得着的。“时复托情鱼鸟,归闲蓬蓽。旁阙吴娃,前无赵瑟。以斯终老,于焉消日。”不过,他已经停止了自己主张,完全变成了作为自然中的一物而相对化的存在。这样一来,在各自获得各自之物性的同时,就能形成有所调和的世界。在《郊居赋》中表现出的所谓独往者的世界,大致就是这样的内容。
然而,如果认为独往是沈约的夙愿,那么这一事实与其“自负高才,昧于荣利,乘时藉势,颇累清谈”(本传)的情况又是怎样的相互关系呢?还有,如果认为其独往之情最初实现的年份是在天监九年(510年),那么同年他也有以左光禄大夫一职为不满,并通过徐勉的介绍而想得到开府仪同三司一职这样的运作。在这个时候,大概就不要问他的道德品性了吧。可是,作为“劳蒙司而获谢,犹奉职于春坊”的朝廷官僚的情形和可能成为独往者的情形,在他那里是怎样做到无矛盾地整合的呢?这个问题大概还是很值得提出来的。因此,成为问题的,就是沈约的隐者观。
在《宋书·隐逸传序》中,“贤人之隐”与荷蓧老人、巢父、披裘公等所谓的“隐者之隐”被严格地区别开,所强调的就是,前者才是真隐——迹不见于外,道不可知的“隐”。就是说,隐者之隐,只是故意地“与人不同”的“身隐”,也就是盘算私利时候的隐。与之不同,贤人之隐——真隐——必须是“晦道”或者“道隐”。“若夫千载寂寥,圣人不出,则大贤自晦,降夷凡品。止于全身远害,非必穴处岩栖。虽藏往得二,邻亚宗极,而举世莫窥,万物不睹。”也就是说,真隐与否,是由把心放在何处来决定的,第三者是不能识别的。在沈约那里的隐,就是这种特别心境的问题。这种隐者观,不只限于《宋书·隐逸传序》,对沈约而言是一贯的。例如,在《谢齐竟陵王教撰高士传启》(《艺文类聚》卷三七《人部·隐逸下》)中,他将竟陵王叙述为“迹屈岩廊之下,神游江海之上”;在《和谢宣城诗》(《文选》卷三〇)中,他还将王乔和东方朔歌颂为“从宦非宦侣,避世不避喧”。沈约曾经推荐隐栖在吴兴的余不夫差山的沈麟士做官。沈麟士拒绝了,并在当时给沈约的书简中说道:“名者实之宾,本所不庶。”(《南史》卷七六)尽管这就可能成为针对名实不相符的沈约之“隐”的激烈批判,但是其在享受着朝廷之禄的同时又能做独往者的逻辑,在如上所述的隐者观上被证实,并保证像他那样无破绽地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