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山水思想
安于被视为在隐逸思想中具有特点的自在世界的六朝士大夫的精神,沉入到了想要通过理智来克服现实的实践意志之反面的、随时起伏的情感世界。在这个时代,艺术的开花结果,其中大概可以发现一个理由吧。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 (24) ,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庄子·德充符》),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是著名的王羲之《兰亭诗序》(《晋书》卷八〇)中的一段,悲欢也好,死生也罢,长寿也好,短命也罢,承认人类存在的弱点之根源就在于对立而变化的诸相,为了克服这些,从而否定主张万物齐同说的《庄子》的立场。王羲之承认,时时刻刻变化着的情感性的东西,其中反倒是人性之自然,所以他才原原本本地肯定感性与心情世界的脆弱和短暂。在会稽内史王羲之主办的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的这次兰亭之宴当中,有四十余位名士出席,其中的一人孙绰,也留下了《兰亭诗序》。“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在这里他所承认的,也和王羲之一样,就是想要以悲欢之原样来肯定变换无尽的人间悲欢这样的态度。 (25) 于是,作为陶冶这种情感的东西而得到重视的,就是山水之自然了。六朝时对于山水的倾倒,作为其表现的山水文学的确立,在这里就有其根据了。孙绰还说道:“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文选》卷一一)山水间的游放,使其得以从世俗的烦恼中解放出来,并化解心中的郁结。但又不只是如此。还有,如果借助孙绰的《游天台山赋》(《文选》卷一一)的表述来说,“浑万象以冥观,兀体同于自然”,也就是与作为超越了现象世界的天地宇宙之存在原则的“自然”之间所达到的冥合。这里要注意的是,在他那里,尽管也认为那就是原本的神仙境地,但是神仙不是以通过仙道的实践性修业为媒介,而是在幻想的心理状态中寻求的。因为从有力地保持着通过炼金丹和折磨肉体以追求神仙的这一抱朴子式的立场,到向后来由陶弘景(456—536年)集大成的茅山派道教的推移转变过程,在其中是得到重视的。 (26)
我认为,不只是孙绰,王羲之和谢灵运跋涉了会稽的山水,也是向山水之自然当中寻求心灵的沉潜。尤其是谢灵运在会稽始宁(浙江省上虞县)经营“栋宇居山”的山居生活,为的就是“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仰前哲之遗训,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躯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闲”;“谢平生于知游,栖清旷于山川”(《宋书》卷六七《山居赋》)。在《游名山志序》(《初学记》卷五)中,也超越了把沉潜于山水看作是缺乏大志者之所为的世人的非难,而强调山水的“清旷之域”是不比世俗“名利场”差的理想之地。并且认为,就像这样,清旷之心正应该栖于清旷之山水,在那里展开自得和自适的生活;而且这才是隐逸者的生活。从而,山水,并不只是作为美好的享乐对象而存在的。在题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而歌咏始宁退隐时代的山水小纪行的五言古诗中,以拂晓山水之精巧的描写开始,幻想着在那山水之中突如其来的神女的身姿。然而立即就反省到,这种神女最终不过是依靠理智而不能辨析的幻想中的存在。于是,在结句时吟咏道:“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若只是通过一心一意般地对山水的观赏,就能够排遣一切思虑的话,这个排遣之所在,所谓“所遣”,就是指意识到在《庄子·齐物论篇》的“郭象注”中所说的“既遣是非,又遣其遣,……而是非自去矣”,而能够达到这样的感悟。像所谓“一悟得所遣”这样的去掉阶梯而一举悟道的方法,大概与他在《辨宗论》中主张的顿悟论不无关系。
《辨宗论》 (27) (《广弘明集》卷一八)是谢灵运接受了竺道生(?—434年)之说,在解说对根本性真理的悟得方法上很难解的哲学论文。其中,谢灵运认为,佛和孔子得到的理在终极性上是同一的,同时,“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另一方面,“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T52,225a)其以中国人相对于印度人在理智上的优秀性为前提,认为因此佛所采取的是阶梯性地积累“学”而达到感悟的“渐悟说”;相反,孔子所采取的是无媒介地一举达到感悟的“顿悟说”。那么,他自己是偏袒“顿悟说”的。而且,说这样的“顿悟说”是以“得意忘言”的道家之说为基础,正是与在以上的诗句中看到的“所遣”一词相照映的。这样,对谢灵运来说,山水并不只是美好的享乐对象,其作为自己哲学的验证场所,还有作为为了达到感悟的具体的场所,也都是有意义的。
与山水文学的发生相对应,中国山水画的滥觞也是在东晋。上面所提到的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其实好像就是在天台山图的旁边吟咏出来的。同样地,因为年老体病而已经受不了山水跋涉的宗炳(375—443年),据说把曾经游历过的名山画在墙上,坐卧时都面对着它。在他的《画山水序》(《历代名画记》卷六)中,这样地说到山水的意义:“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于道);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于此)。不亦几乎。”我想,在讲到山水通过打动感觉的美丽容姿而向形而上的道献媚的这一话语当中,似乎精妙地集中体现了六朝士大夫的山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