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代世界的邂逅
以上我们根据专门体现注释大纲的《叙例》同时进行了师古注基本性质的考察,然而师古注的方法并不是全都体现在《叙例》中的。各种各样的在《叙例》中没有讲到的方法,师古注也在运用着,如果就这一点而怠于进行考察,大概就不能充分地传达师古注的精彩之处了。例如师古注屡屡使用文献以外材料的情况,也就是根据所谓考古学性的遗物而立说,还有以见闻或传闻为注释的情况,大概就可以算作其特色之一。师古注并不是始终只在于训诂音释的注释上的内容。我首先想就体现“搜求古迹及古器,耽好不已”之意的颜师古对古器、古物或者石刻的兴趣摘录一些例子来看一下。
(1) 《高帝纪》“九年冬十月,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朝未央宫。置酒前殿,上奉玉巵〈应劭曰:饮酒礼器也。古以角作,受四升。古巵字作觝。晋灼曰:音支。师古曰:巵,饮酒圆器也。今尚有之。〉”(HP.1B,13b)。
(2) 《郊祀志》“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以章始皇之功德〈师古曰:今此诸山,皆有始皇所刻石及胡亥重刻,其文并具存焉。〉”(HP.25A,13a~b)。
(3) 《王莽传》“莽曰:……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废刘而兴王。夫劉之为字,卯金刀也,正月刚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服虔曰:刚卯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长三寸,广一寸,四方。或用玉,或用金,或用桃,著革帯佩之。今有玉在者,铭其一面曰正月刚卯。金刀,莽所铸之钱也。晋灼曰:刚卯长一寸,广五分,四方。当中央从穿作孔,以采丝葺其底,如冠缨头蕤,刻其上面,作两行书。文曰: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其一铭曰:疾日严卯,帝令夔化,顺尔固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师古曰:今往往有土中得玉刚卯者。案大小及文,服说是也。莽以劉字上有卯,下有金,旁又有刀,故禁刚卯及金刀也。〉”(HP.99B,7a~b)。
不只限于有关古器或古物的考释,那些如今还存在,或是从出土中被发现的,在颜师古讲述的时候,被《汉书》所描绘的古代世界,如今伴随着眼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手能够实在地摸到那样地复活了,那么对于与之邂逅的喜悦能不被表现出来吗?而且颜师古对古迹的爱好也有不凡之处,如记载于《汉书》中的地方相当于如今的何处,或者其现状如何,他都做了各种各样的考察。
(1) 《高帝纪》“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羽号曰雍王,王关中。即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守函谷关〈文颖曰:是时(函谷)关在弘农县衡岭,今移东在河南穀城县。师古曰:今桃林县南有洪溜涧水,即古所谓函谷也。其水北流入河,夹河之岸,尚有旧关余迹焉。穀城即新安。〉,毋内诸侯军”(HP.1A,20b~21a)。
(2) 《文帝纪》“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师古曰:今新丰县南郦 (123) 山之顶有露台乡。极为高显,犹有文帝所欲作台之处。〉”(HP.4,21a~b)。
(3) 《武帝纪》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初作便门桥〈苏林曰:去长安四十里。服虔曰:在长安西北茂陵东。师古曰:便门,长安城北面西头门,即平门也。古者平便皆同字。于此道作桥,跨渡渭水,以趋茂陵。其道易直。即今所谓便桥是其处也。便读如本字。〉”(HP.6,3a)。
(4) 同上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二月,起建章宫〈文颖曰:越巫名勇谓帝曰:越国有火灾,即复大起宫室,以厌胜之,故帝作建章宫。师古曰:在未央宫西。今长安故城西俗所呼贞女楼者,即建章宫之阙也。〉”(HP.6,31a~b)。
(5) 《宣帝纪》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春,起乐游苑〈师古曰:《三辅黄图》云:在杜陵西北。又《关中记》云:宣帝立庙于曲池之北,号乐游。案其处则今之所呼乐游庙者是也。其余基尚可识焉。盖本为苑,后因立庙乎。乐音来各反。〉”(HP.8,17b)。
(6) 《元帝纪》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诏罢……宜春下苑〈孟康曰:宫名也,在杜县东。晋灼曰:《史记》云: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师古曰:宜春下苑,即今京城东南隅曲江池是。〉”(HP.9,3a)。还有《司马相如传》(《上林赋》)“下堂梨,息宜春〈张揖曰:堂梨,宫名,在云阳东南三十里。师古曰:宜春,宫名,在杜县东。即今曲江池是其处也。〉”(HP.57A,44b~45a)。
(7) 《沟洫志》“儿宽为左内史,奏请穿凿六辅渠〈师古曰:在郑国渠之里。今尚谓之辅渠,亦曰六渠也。〉,以益溉郑国傍高卬之田”(HP.29,11b~12a)。还有《儿宽传》“宽表奏开六辅渠〈韦昭曰:六辅谓京兆、冯翊、扶风、河东、河南、河内也。刘德曰:于六辅界中为渠也。师古曰:二说皆非也。《沟洫志》云:儿宽为左内史,奏请穿六辅渠,以益溉郑国旁高卬之田。此则于郑国渠上流南岸,更开六道小渠,以辅助溉灌耳。今雍州云阳、三原两县界,此渠尚存,乡人名曰六渠,亦号辅渠。故《河渠书》云关内则辅渠、灵轵,是也。焉说三河之地哉。〉”(HP.58,11b)。
(8) 《戾太子传》“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师古曰:言已望而思之,庶太子之魂来归也。其台在今湖城县之西,阌乡之东,基趾犹存。〉”(HP.63,5b)。
(9) 《翟方进传》“下诏曰:……乃者反虏刘信、翟义悖逆作乱于东,而芒竹群盗赵明、霍鸿造逆西土〈师古曰:芒竹在盩厔南界。芒水之曲而多竹林也。即今司竹园是其地矣。芒音亡。〉”(HP.84,19b~20a)。
(10) 《循吏·文翁传》“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师古曰:文翁学堂,于今犹在益州城内。〉”(HP.89,3a)。
(11) 《外戚·高祖薄姬传》“太后后文帝二岁,孝景前二年崩,葬南陵〈师古曰:薄太后陵在霸陵之南,故称南陵。即今所谓薄陵。〉”(HP.97A,6b)。
(12) 同上《孝武卫皇后传》“宣帝立,乃改葬卫后,追谥曰思后,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周卫奉守焉〈师古曰:葬在杜门外大道东,以倡优杂伎千人乐其园,故号千人聚。其地在今长安城内,金城坊西北隅是。〉”(HP.97A,12b)。
(13) 同上《孝宣许皇后传》“许后立三年而崩,谥曰恭哀皇后,葬杜南,是为杜陵南园〈师古曰:即今之所谓小陵者,去杜陵十八里。〉”(HP.97A,23b)。
(14) 《元后传》“夏游篽宿鄠杜之间〈师古曰:篽宿苑在长安城南。今之御宿川是也。〉”(HP.98,23b)。
关于长安城及其周边的纪事,特别明显的就是没有是非方面的事情。然而在颜师古的头脑中,恰如汉长安城与他现在生活的唐长安城的二张地图相互重叠,汉长安城内外的宫殿、城阙、苑囿、陵墓、道路、桥梁等等,这些一一之所在相当于如今的何处,他大概能够了如指掌地确切指出来。而且当时,生活在与作为统一王朝的汉代一样的、如今还是以长安城为国都而兴盛的统一王朝唐朝,其充实感难道就没有占据他的心吗?
不过,对颜师古来说,成为连接古代与现在之引导的东西,并不只是以眼见和手摸而可以弄清楚的古器与古物,或者是古迹,言语也是一样的。古语与其说是作为雅言,毋宁说往往或是作为俗语而保存下来的,或是在俗语当中保留着其痕迹的,他指出的这些也是屡屡看到的。对作为训诂学者的颜师古来说,大概这才是最可夸耀,而且是应该当做本领的领域。即如下面所记的诸例。
(1) 《宣帝纪》“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为取暴室啬夫许广汉女〈应劭曰:暴室,宫人狱也。今曰薄室。许广汉坐法腐为宦者,作啬夫也。师古曰:暴室者,掖庭主织作染练之署,故谓之暴室,取暴晒为名耳。或云薄室者,薄亦暴也。今俗语亦云薄晒。盖暴室职务既多,因为置狱,主治其罪人,故往往云暴室狱耳。然本非狱名,应说失之矣。啬夫者,暴室属官,亦犹县乡之啬夫也。晒音所懈反,又音所智反。〉”(HP.8,2a)。
(2) 《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故逮文景四五世间,流民既归,户口亦息,列侯大者至三四万户,小国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逸,忘其先祖之艰难,多陷法禁,陨命亡国,或亡子孙。讫于孝武后元之年,靡有孑遗,耗矣〈孟康曰:耗音毛。无有毛米在者也。师古曰:孟音是也,而解非也。孑然,独立貌。言无有独存者,至于耗尽也。今俗语犹谓无为耗,音毛。〉罔亦少密焉”(HP.16,2a~b)。
(3) 《食货志》“鼌错复说上曰,商贾……亡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师古曰:仟谓千钱,伯谓百钱也。伯音莫白反。今俗犹谓百钱为一伯。〉”(HP.24A,13b)。
(4) 《郊祀志》“是时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磃氏馆。神君者,长陵女子,以乳死,见神于先后宛若〈孟康曰:产乳而死也。兄弟妻相谓先后。宛若,字也。师古曰:先音苏见反,后音胡搆反。古谓之娣姒。今关中俗呼为先后,吴楚俗呼之为妯娌。音轴里。〉”(HP.25A,21b)。
(5) 《韩信传》“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师古曰: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简牍或长咫,或短 (124) 尺,喻轻率也。今俗言尺书,或言尺牍,盖其遗语耳。〉,以使燕。”(HP.34,8b~9a)。
(6) 《窦婴传》“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张晏曰:沾沾,言自整顿也。多易,多轻易之行也。或曰,沾音瞻。师古曰:沾沾,轻薄也。或音他兼反。今俗言薄沾沾。喜音许吏反,易音弋豉反。〉,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HP.52,2b~3a)。
(7) 《景十三王传》“后与昭信等饮,诸姬皆侍,(广川王)去为(陶)望卿作歌曰:背尊章,嫖以忽〈孟康曰:嫖音匹昭反。师古曰:尊章犹言舅姑也。今关中俗,妇呼舅姓为钟,钟者章声之转也。〉,谋屈奇,起自绝……”(HP.53,15b)。
(8) 《张汤传》“调茂陵尉,治方中〈孟康曰:方中,陵上土作方也。汤主治之。苏林曰:天子即位,豫作陵,讳之,故言方中,或言厈 (125) 土。如淳曰:汉(仪)注,陵方中用地一顷,深十二丈。师古曰:苏说非也。古谓掘地为阬曰方。今荆楚俗,土功筑作算程课者,犹以方计之。非谓避讳也。〉”(HP.59,1b~2a)。
对于古器或古物、古迹总觉得喜爱,还有指出古语在现在还保留的样子等等,我认为,这似乎体现着发现了《汉书》所描述的古代世界在现在还继续活着的颜师古诚挚的惊奇和喜悦。在这之外,例如高陵、栎阳的田氏,华阴、好畤的景氏,三辅的屈氏和怀氏,现在也还很多,或是因娄敬的献策而被迁徙的人的后裔也好 (126) ,或现在的夔州、开州等的首领以冉为姓的人都是汉代的冉种也好 (127) ,现在的拔爪戏就是汉代拔距戏的遗留做法也好 (128) ,就是像在这样的注释中一再看到的情况。然而大概可以说,一心沉潜于《汉书》当中的颜师古在其中发现了连接《汉书》与现在的回路。而且还有,读师古注的人也应该注意到,其在说明某一词语或名物的时候,遵循“若(如)今……矣”、“即今……矣”、“犹今……矣”等形式的时候很多。也就是初见于《高帝纪》,作为泗水亭长的刘邦和朋友们来访问而成了沛令客人的单父人吕公,对作为主吏的萧何所言“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的吓唬并不当回事,刘邦“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在这里可见师古注有云:“为谒者,书刺自言爵里。若今参见尊贵而通名也”(HP.1A,4a),虽然以此为初次出现,而这种形式其实多得无计其数。如果说这只是古典注释家任谁都采用的常套手法而已,那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并不是如此简单认为就行的,还是应该感觉到其中讲到的注释家与古典相邂逅之微妙关系的东西。可以认为,“若今……矣”、“即今……矣”、“犹今……矣”等形式,就体现着沉潜于古典当中而努力把自己放在古典当中加以验证的注释家,想要在当下寻求出当今或古典事物的对应物,说起来就是想要通过今来验证古。难道不是这样吗?
以上所示师古注的诸例,虽然超过了《叙例》所标示的大纲的范围,但是不能否认这些是给师古注增添了一段生动印象的。不仅不是基于旧注,而且也离开了“上考典谟,旁究《苍》、《雅》,非苟臆说,皆有援据”这一原则。尽管是基于自己的见闻或乃至传闻的注释,但是并没有使它们成为臆说,这大概就是在与《汉书》的纠葛中来把握的颜师古的自信,不然的话就是他的直感了。不肯在现实的社会中寻找其适合的地方的颜师古,一心沉潜在了《汉书》当中,而且在那里终于与有所感触的一个世界邂逅了,大概应该说是发现了连接那个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回路。为《汉书》所描绘的古老的世界,以其实在感而生动地复活了,并且是古中有今、今中有古地相互重叠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