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汉书》研究
从五胡十六国到北朝时代,华北的《汉书》研究,没有经历如同在江南那样的盛况就结束了。所以最终是连一篇《汉书》注都没有被撰写出来。颜师古在《叙例》的名单中举出北魏崔浩之名,师古注则引用了崔浩之说。但是,崔浩所著的并不是《汉书》注,而是荀悦《汉纪》的音义。尽管在江南《汉书》注家辈出,可是将他们完全地默杀 (53) ,相反地优待并非《汉书》注家的北魏的崔浩,颜师古的这种态度大概还是不应该轻易忽视的。
崔浩,字伯渊(《魏书》卷三五,《北史》卷二一。?—450年),清河人。他是仕任于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代北魏王朝草创期的大官。为道武帝讲《汉书》的,我们前述过的崔玄伯就是其父。由于崔玄伯相当于从曹魏的司空崔林数起的第六世孙,所以在旧族崔氏那里或许传承了有汉、魏、晋之传统的《汉书》的师法。总之,与江南的追求新奇之说或者是追求文本,又大概因此往往容易新注驱逐了旧注的情况不同,在无奈地生活于胡族政权下的华北汉人士大夫们之间,对中国的斯文的态度也就自然而然地有所不同了。正是与其说产生新注而毋宁说是重视保存传统的旧注,尽力于将其传于后世。 (54) 六朝经学史上,在江南,《周易》是王弼注,《尚书》是孔安国注,《左传》是杜预注流行,相对于此,在华北,《周易》和《尚书》是郑玄注,《左传》是服虔注,都是汉人的更旧的注流行,这个情况是为人所熟知的事实。 (55) 然而,与此并行的现象,就是在有关《汉书》注上也能看到的。在颜师古特别重视崔浩的背景上就不能不考虑这些情况。而且还有,我认为,在华北,与《汉书》容易被当做知识性兴趣的对象来对待的江南不同,而好像是被当做应该从中引出在实际的刑政上有用的东西的书籍来阅读的。也就是说,可以认为,三国以来的那个传统依然活着。北魏道武帝决定让公主们下嫁于宾服的属国的事情,崔玄伯进讲的《汉书·娄敬传》即成为其启示的情况前面已述。而且在崔浩看待《汉书》的方式上似乎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态度。
泰常三年(418年),彗星出现时的事情,崔浩告诫害怕是人事异变之前兆的明元帝说:“古人(申孺)有言,夫灾异之生,由人而起。人无衅焉,妖不自作(《左传》庄公十四年)。故人失于下,则变见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汉书》载王莽篡位之前,彗星出入,正与今同。国家主尊臣卑,上下有序,民无异望。唯僭晋卑削,主弱臣强,累世陵迟。故桓玄逼夺,刘裕秉权。彗孛者,恶气之所生,是为僭晋将灭,刘裕篡之之应也。”再有,太武帝神二年(429年),接着前一年征服大夏而又计划对蠕蠕进行征服战的时候,大夏出身的太史张渊、徐辩等,一齐提出异议说:“蠕蠕,荒外无用之物。得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民不可臣而使。轻疾无常,难得而制。有何汲汲而苦劳士马也?”然而崔浩则痛训他们说,那是“汉世旧说常谈”,已经不适合今日之事宜。所谓“汉世旧说常谈”,大概就是指《汉书》所记录的韩安国、主父偃、严尤等对匈奴的消极政策而言的。在太延五年(439年),又因为征服称霸于河西的北凉沮渠牧犍的计划,北魏国内赞同和否定两种议论沸腾。弘农王奚斤等反对派的主张说,归根到底,河西是斥卤之地,水草缺乏,在经营上没有价值。这时候也是崔浩引述《汉书》而展开自己的主张。“《汉书·地理志》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 (56) 若无水草,何以畜牧?又汉人为居,终不于水草之地筑城郭,立郡县也。……”据说不久凉州一被征服,果然是水草丰富,即如崔浩所言。这样,《汉书》就被崔浩纵横地利用着时而能驳倒议论的对手,时而能说明自己的主张。说起来,就是有着在不断地与现实相照应的前提下而被利用和被理解的趋向。 (57)
那么这样的态度,是怎样地反映在他的《汉纪音义》中的呢?师古注中明记其名而引用崔浩说,限于笔者管见所及不过仅仅三条,从中不能引出什么值得特别一提而能称为特点的东西。不过,我认为,如果通观《史记索隐》中比较多地被引用的崔浩说来看,好像使我们隐约地可见一些以上所讲的崔浩的态度似的。也就是说,可以推测,他的兴趣就是面对着特别是汉制或汉律,或者还有与匈奴有关的纪事。如果这一推测正确的话,那么大概可以认为,在其中,还是时代的要求,即在与诸民族激烈争夺的同时而推进建国的北魏王朝草创期的时代要求在发挥着作用。
资料Ⅲ 师古注及《史记索隐》中所见的崔浩说
(1) 《地理志》“平原郡……龙 侯国,莽曰清乡〈师古曰:今书本
字或作额,而崔浩云:有龙
村,作额者非。〉”(HP.28A2,69b~70a)→《建元以来侯者年表》“龙
〈《地理志》,县名,属平原,刘氏音额,崔浩音洛。又云:今河间有龙
村,与弓高相近。〉”(SH.20,12)。
(2) 《冯唐传》“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师古曰:言年已老矣,何乃自为郎也。崔浩以为自从也,从何为郎。此说非也。〉”(HP.50,5b)→《冯唐列传》“……〈案崔浩云:自,从也。帝询唐,何从为郎。又小颜云:年老矣,乃自为郎,怪之也。〉”(SH.102,12)。
(3) 《陈汤传》“于是(甘)延寿、(陈)汤上疏曰:……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槀街蛮夷邸间〈晋灼曰:《黄图》,在长安城门内。师古曰:槀街,街名。蛮夷邸在此街也。邸若今鸿胪客馆也。崔浩以为槀当为橐,橐街即铜驼街也。此说失之。铜驼街在雒阳,西京无也。〉”(HP.70,10a~b)。
(4) 《秦始皇本纪》“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崔浩云:何或为呵。《汉旧仪》:宿卫郎官分五夜谁呵,呵夜行者谁也。何呵字同。〉”(SH.6,97)。
(5) 《孝文本纪》“乃下诏曰……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韦昭云:断趾、黥、劓之属。崔浩《汉律序》云:文帝除肉刑,而宫不易。张斐注云:以淫乱人族序,故不易之也。〉” (58) (SH.10,29)。
(6) 《外戚世家》“何秩比中二千石〈按崔浩云:中犹满也。汉制九卿已上,秩一岁满二千斛。又《汉官仪》云:中二千石,俸月百八十斛。〉”(SH.49,27)。
(7) 《留侯世家》“留侯曰,……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崔浩云:苑,马牧,外接胡地。马生于胡,故云胡苑之利。〉”(SH.55,20~21)。
(8) 《廉颇蔺相如列传》“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按注如淳解莫大也云云(集解:如淳曰:将军征行无常处,所在为治,故言莫府。莫,大也)。又崔浩云:古者出征为将帅,军还则罢,理无常处,以幕帟为府署,故曰莫府。则莫当做幕,字之讹耳。〉”(SH.18,20~21)。还有《冯唐列传》“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按莫训大也。又崔浩云:古者出征无常处,以幕为府舍,故云莫府。莫当为幕,古字少耳。〉”(SH.102,16)。
(9) 《张释之列传》“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案崔浩云:当谓处其罪也。案《百官志》云:廷尉平刑罚,奏当,所应郡国谳疑罪,皆处当以报之也。〉”(SH.102,8)。
(10) 《冯唐列传》“……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案崔浩云:乌丸之先也。国在匈奴之东,故云东胡也。〉”(SH.102,15)。
(11) 《匈奴列传》“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汉书》,茏城 (59) 作龙城,亦作茏字。崔浩云:西方胡皆事龙神,故名大会处为龙城。《后汉书》云:匈奴俗,岁有三龙祠,祭天神。〉”(SH.110,23)。
(12) 同上“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候骑至雍甘泉〈崔浩云:候,逻骑。〉”(SH.110,37)。
(13) 同上“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韦昭云:作金人以为祭天主。崔浩云:胡祭以金人为主,今浮图金人是也。又《汉书音义》称:金人祭天,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徙之于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象祭天人也。事恐不然。案得休屠金人,后置之于甘泉也。〉”(SH.110,49)。
(14) 《卫将军骠骑列传》“……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晋灼曰:二王号。崔浩云:漠北塞名。〉”(SH.111,7~8)。
(15) 同上“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遫濮 (60) 音速卜二音。崔浩云:匈奴部落名。案下有遫濮王,是国名也。〉”(SH.111,17)。
(16) 同上“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按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广异志》云:在沙漠北。〉”(SH.111,28)。
(17) 同上“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案崔浩云:去病破昆邪于此山,故令为冢象之以旌功也。姚氏案:冢在茂陵东北,与卫青冢并。西者是青,东者是去病,冢上有竖石,前有石马相对,又有石人也。〉”(SH.111,32)。
(18) 《淮南衡山列传》“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明诏,当弃市〈崔浩云:诏书募击匈奴,而雍遏应募者,汉律所谓废格。案如淳注《梁孝王传》云:攱阁不行也。音各也。〉”(SH.118,18~19)。
在从五胡十六国到北朝的华北,一部《汉书》注也没有被撰写出来。 (61) 可是到了其最末期,情况突然为之一变。江南的《汉书》研究流入到华北,终于达到呈现出能够产生“《汉书》学”乃至“《汉书》学者”这些词语程度的活跃景况。把江南的《汉书》研究成果带到华北的,就是刘臻和萧该等,还有颜师古的祖父颜之推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人。颜之推的情况我们留在后述。以《汉书》为家学的梁朝的刘臻,不久仕于北周,与在长安的姚察就有关《汉书》进行质疑的情况等已如我们先前所述。弘农的杨汪还是由江南出身的沈重来教授礼学,而且由这个刘臻教授《汉书》的(《隋书》卷五六)。这就是北周时代的情况。还有兰陵的萧该是梁鄱阳王萧恢之孙,说起来与和所谓《汉书》真本稍微有关系的鄱阳王萧范是伯侄的关系。梁元帝政权崩溃后,迁于长安,在《诗》、《书》、《春秋》、《礼记》之外,尤其精通于《汉书》而受到贵游的尊敬(同上卷七五《儒林传》)。榆林的阎毗,亦即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之父由萧该教授《汉书》,也还是北周时代的事情(同上卷六八)。在《隋志》中作为“《汉书音义》十二卷,国子博士萧该撰”而著录的著作佚文,被清代的臧镛辑成三卷。 (62) 再有,隋的开皇年间,在陆法言的《切韵》的编纂上,除了和颜之推、刘臻等一起参谋计划之外,在《颜氏家训·书证篇》中可见其名 (63) ,使人看到他们形成了从江南迁到华北的学者集团的情况。就是有关《汉书》的解释,在他们之间大概也有着相互启发的地方。东海的包恺也照旧是江南出身者(《北史》卷八二《儒林下》)。在隋朝,包恺和萧该并列被尊为“汉书学”之“宗匠”的情况在本章最开始我们已经触及了。据说被著录的其门人弟子数千人中的逸足,就是作为隋末的群雄之一而出名的李密。 (64) 包恺之说时常为《史记索隐》所引用。此外在隋朝,分别有由于仲文撰述的《汉书刊繁》三十卷(《隋书》卷六〇),还有由张沖撰述的《前汉音义》十二卷(同上卷七五《儒林传》)。于仲文好像是以万忸于氏为本来的姓的北魏以来鲜卑系勋臣 (65) ,张沖是吴郡出身,是原来仕于陈朝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