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抱朴子学谱

三 抱朴子学谱

处在由郑隐传授给抱朴子葛洪的这一仙道,亦即以《金丹经》为中心的仙道之所谓原点位置上的,理当是左元放,也就是左慈。但是,记载左慈事迹最早的记录,大概就是《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文帝曹丕的《典论》,以及陈思王曹植的《辩道论》了。在《三国志》卷二九《方技·华佗传》注引《典论》中记载说,擅长于辟谷的颍川的郤俭,擅长于行气的甘陵的甘始,还有擅长于“补导之术”亦即房中术的庐江的左慈,全都成为其父王曹操的军吏,而博得了世间的人气。其中关于左慈,稍微地包含着一点揶揄心情而记录说:“左慈到,又竞受其补导之术,至寺人(宦官)严峻,往从问受。阉竖真无事于斯术也,人之逐声,乃至于是。” (29) 同样,在《华佗传》注引《辩道论》中,也讲到曹操招来甘始、左慈、郤俭等方士,以及左慈擅长于房中术的情况。不过,曹操将他们汇集到魏国,并不是基于对神仙爱好,无非是为了戒备他们会“接奸宄而欺众,行妖慝而惑民”,如其说到父王曹操,以及太子曹丕、曹植两兄弟,对他们都是“调笑不信”;还有从他们自身来说,也特别懂得这一点,而“终未敢进虚诞之言,出非常之语”。《辩道论》中进而评论左慈说:“左慈善修房内之术,差可终命,然自非有志至精,莫能行也。”

那么,在《抱朴子·论仙篇》中,也引用了曹丕的《典论》和曹植的《释疑论》,其中也是左慈、甘始二人登场。可是有关他们二人的印象,虽然同为曹植的文章,却不能不说在这里变得与《三国志》注引《辩道论》所给出的印象是相当不同的。《三国志》注中的《典论》也好,《辩道论》也好,从中可知,曹植、曹丕都是如何以讽刺和辛辣的眼光来看待以左慈为首的方士的;当然地,到了《抱朴子》中,这些方士们就是面目一新了。 (30) 在以“陈思王著《释疑论》云”为开始的文章中,葛洪说:“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曹操)试闭左慈等,令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尔,复何疑哉? (31) 又云,令甘始以药含生鱼,而煮之于沸脂中,其无药者,熟而可食,其衔药者,游戏终日,如在水中也。 (32) ……”

左慈其实是作为涉及多方面道术的获得者而在《抱朴子》中登场的。包括行气(《至理篇》)、兵解(《辨问篇》)、变化(《杂应篇》)、分形(《地真篇》)的各种道术,还有自不用说的炼金、炼丹术,不只《金丹篇》,在《黄白篇》中也有记述:“余昔从郑公受九丹及《金银液经》,因复求受《黄白中经》五卷。郑君言,曾与左君于庐江铜山中试作,皆成也。”我想,如果认为左君就是左慈的话,大概这就是肯定的了。那么,郑隐不仅是与葛仙翁,而且理应与左慈也有直接的师徒关系了。

《金丹篇》中讲到,左慈躲避汉末的战乱,从曹操门下来到江南。然而在陶弘景把东晋兴宁年间降现在杨羲和许穆(谧)面前的真人们所讲的话编纂成的《真诰》中,将左慈到来的地点确定为与葛氏的乡里丹阳句容(江苏省句容县)很近的句曲山,也就是茅山,从而说道:“句曲洞天,…… 汉建安之中,左元放闻传者云江东有此神山,故度江寻之,遂斋戒三月乃登山,乃得其门入洞虚、造阴宮,(茅山)三君亦授以神芝三种。元放周旋洞宫之内经年。宫室结构,方圆整肃,甚惋惧也。不图天下复有如此之异乎。神灵往来,相推校生死,如地上之官家矣。”(卷一一《稽神枢第一》)而且,在这里,陶弘景附有注记:“元放当是为魏武所逼后仍来。后真乃云:‘清斋五年,然后乃得深进内外宫耳。’三种芝恐是下品者也。”所谓“后真”,是见于其卷一二《稽神枢第二》的南岳魏夫人的话,就是指“左慈初来,亦勤心数拜礼灵山,五年许,乃得深进内外东西宫耳” (33) ;而《稽神枢第一》还记载了左慈在茅山进行炼丹的情况。这里与陶弘景的注一并引述一下。“中茅山玄岭独高处,司命君(茅盈)埋西胡玉门丹砂六千斤于此山,深二丈许,……左元放时就司命乞丹砂,得十二斤耳。〈……左氏乞丹砂,当是入洞时所请,以合炉火九华丹。〉”进而又说,在茅中君(茅固)告诉许穆的地方,可以看到左慈受炉火九华丹之惠而得以长生;大概在当时,也就是东晋的兴宁中是住在小括苍山,时而游于茅山,不久被授仙职。于此,陶弘景的注中所记的“左慈字元放,李仲甫弟子 (34) ,即葛玄之师也。……九华丹是《太清中经》法。小括即小括苍山,在永嘉桥谿之北。凡此诸人(鲍靓、许肇、葛玄、左慈),术解甚多。而仙弟犹下者,并是不闻三品高业故也”(《稽神枢第二》),这大概颇值得注意。这些《真诰》诸文所记载的左慈像,与葛洪的《抱朴子》所记载的左慈像,还是稍显微妙的变化。在向上奉献了由杨羲和许穆所感得的《上清经》的陶弘景那里,多少有些想贬低左慈的心情在起作用。不仅左慈从三茅君那里得授的三种神芝被认为是下品,而且尽管通过炼丹而达到长生,不久又被给以仙职,但是其仙第只是很低的。作为许穆七世祖的许肇,无论如何就像后述的那样,鲍靓也好,葛玄也好,都和左慈一样,是与葛洪的仙道有很深关系的人物。他们的仙第很低,陶弘景说是因为他们没有闻得“三品高业”。我想,“三品”大概就是“上清经三品”的意思吧。 (35) 让陶弘景来说的话,他们只是擅长“术解”而已。也就是说,尽管对道术之擅长只是限于技术性东西的理解,但是在这种左慈像之变化的背景上,从葛洪到陶弘景之间的江南道教的发展,是应该可以预想到的。那是什么性质的情形呢?有关考察我留在后面进行。

那么,由左慈传授了《金丹经》的葛仙公,亦即葛玄,又是葛洪从祖的这个人物,若根据《抱朴子》的话,据说也擅长作为行气术之大要的胎息术(《释滞篇》),还有左慈同样擅长的分形术(《地真篇》)。 (36) 记载了葛玄事迹的文献,有陶弘景的《吴太极左官葛仙公之碑》(《华阳陶隐居集》卷下,《道藏》第726册)。这里摘其要点则如以下所记。

仙公姓葛,讳玄,字孝先。丹阳句容都乡吉阳里人也。……吴初,左元放自洛(阳)而来,授公白虎七变、炉火九丹。于是五通具足,化道无方。孙权虽爱赏仙异,而内怀猜害,翻琰之徒皆被挫斥,敬惮仙公,动相咨稟。公驰涉川岳,龙虎卫从。长山、盖竹尤多去来,天台、兰风是焉遊憩。 (37) 时还京邑,视人如戏。……时有人漂海随风,眇漭无垠,忽值神岛,见人授书一函。题曰寄葛仙公,令归吴达之。由是举代翕然,号为仙公。故抱朴著书亦云余从祖仙公 (38) 。乃抱朴三代从祖也。俗中经传所谈,云已被太极铨授居左仙公之位,如《真诰》并《葛氏旧谱》,则事有未符,恐教迹参差,适时立说。……仙公赤乌七年(244年)太岁甲子八月十五日平旦升仙,长往不返,恒与郭声子等相随。久当授任玄都,祇秩天爵,佐命四辅,理察人祇。

就以上碑文而想提起注意的是,针对被认为是从太极 (39) 而铨授左仙公之位的“俗中经传”之所传,陶弘景以《真诰》和《葛氏旧谱》而加以怀疑的部分。在世间,更限定范围地说在尊奉葛玄一派的道教中,葛玄的神格化似乎被策划着。然而,陶弘景是将其当做“邦族末班”,亦即当做忝列同乡人末席的人物之一而抱以一定尊敬的,同时又与对左慈一样,对葛玄也持有一定的批判态度。“……又有葛孝先,亦言得道,今在何处”,针对许穆的这个疑问,茅中君做了如下的回答。这里就引述一下《真诰·稽神枢第二》中的文章和陶弘景的注:“(葛)玄善于变幻,而拙于用身。今正得不死而已,非仙人也。初在长山,近入盖竹,亦能乘虎使鬼,无所不至,但几于未得受(仙)职耳。亦恒与谢稚坚、黄子阳、郭声子相随。〈葛玄字孝先,是抱朴从祖,即郑思远(隐)之师也。少入山得仙,时人咸莫测所在。传言东海中仙人寄书呼为仙公,故抱朴亦同然之。长史(许穆)所以有问,今答如此,便是地仙耳。灵宝所云太极左仙公,于斯妄乎。〉”若依照陶弘景的注,那么认为葛玄被铨授了太极左仙公的,理应是《灵宝经》之所传;所以可以断定,尊奉《灵宝经》的一派和尊奉《上清经》的陶弘景一派,多少处于对抗性的关系。 (40)

作为葛玄的弟子,葛洪的老师郑隐,字思远,在其门下葛洪的修行生活,前面我已经根据《遐览篇》的纪事介绍过了。《遐览篇》中又总结到:“郑君不徒明五经、知仙道而已,兼综九宫三奇、推步天文、河洛谶记,莫不精研。太安元年,知季世之乱,江南将鼎沸,乃负笈持仙药之扑,将入室弟子,东投霍山,莫知所在。”太安元年,即302年,当时葛洪是恰好刚到20岁的有为青年。

葛洪大概也曾列席过郑隐的五经讲筵,尤其是郑隐所得意的《礼记》和《尚书》的讲筵。 (41) 而且有时候,葛洪大概也曾提出应该使所谓的“俗情”得以满足的疑问。在“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自叙篇》)的《抱朴子外篇》中,也是有郑君登场的;作为论及吴国末年之积弊的《吴失篇》,通篇都是以引用郑君的话而构成。 (42) 虽然如此,葛洪从郑隐所学的东西专门是以炼金、炼丹为首的仙道,这是毋庸赘言的。正如从到现在为止我所引用的内容也可以看到的那样,在《抱朴子内篇》中,随处都包含着郑隐的话语。比如,仙人升天的和留在地上的都是自在的(《对俗篇》);在进行炼金、炼丹时候的禁忌(《金丹篇》);治病药应饭前服用,养生药应饭后服用(《仙药篇》);避五兵之术、隐沦之术,鸢不动翅膀也能在天空高飞的理由(《杂应篇》);道士必须炼金的理由(《黄白篇》);道士入山的心得,能停留在水中的道术(《登涉篇》);守一之术,分形之术(《地真篇》);护符来自老君之事(《遐览篇》)等等;由郑隐所传而闻被记录的地方,无论问题大小,涉及非常多的方面。有时候,甚至连由郑隐传授的口诀也有所披露。“或曰:‘愿闻真人守身炼形之术。’抱朴子曰:‘深哉问也。夫——始青之下月与日,两半同升合成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弹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子能得之谨勿失。既往不追身将灭,纯白之气至微密。升于幽关三曲折,中丹煌煌独无匹。立之命门形不卒,渊乎妙矣难致诘。此先师之口诀,知之者不畏万鬼五兵也。’”(《微旨篇》)虽然这里所讲的是“守身炼形之术”,但是上述口诀中无疑有着阴阳交合的暗示。各句以七音节构成,而且在“日”、“一”、“室”、“橘”等等入声押韵的地方,作为口诀之口诀而存在。 (43) 尽管仅仅显示这些而对于更多地窥知“守身 (44) 炼形之术”的堂奥还是差很远的,但是从真人到真人地口口相传下来的口诀,到了葛洪时才开始在文字上记录,才开始在众人面前讲清楚。有关理应具有相当重大意义的这一事实,我想在后面再加以考察。

葛洪所继承的仙道主流,尽管是由左慈、葛玄、郑隐所传下来的,但是在太安元年郑隐离开霍山以后,葛洪就师事于《晋书》卷九五中有简单传记的鲍靓,其字太玄;而且葛洪娶了他的女儿,这个事情是不能不附带提到的。 (45) 《晋书》卷七二《葛洪传》记载这个情况时记作鲍,大概应是鲍太玄之误。在《晋书》卷八〇《许迈传》中可见:“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人莫知之。迈乃往候之,探其至要。”这样的话,作为年龄紧挨着许穆的其兄长,在《真诰》中被称作许先生的许迈,而且是与王羲之有亲密交往的许迈,亦即许远游,就与葛洪是同门了。那么鲍靓,从《晋书》中可见的“靓尝见仙人阴君,授道诀”的所谓阴君就是阴长生 (46) ,还有在葛洪《神仙传》(《太平御览》卷六六二《道部天仙》)中有阴长生师事马明生而授《太清神丹经》 (47) ,从而可以确定是马明生、阴长生、鲍靓、葛洪相连的又一个仙道继承关系的线索。其中的阴长生的名字也出现在《抱朴子》当中。“又服还丹金液之法,若且欲留在世间者,但服半剂而录其半。若后求升天,便尽服之。……昔安期先生、龙眉宁公、修羊公、阴长生皆服金液半剂者也。其止世间,或近千年,然后去耳。”(《对俗篇》)“近代汉末,新野阴君合此太清丹得仙。其人本儒生,有才思,善著诗。及丹经赞并序,述初学道随师本末,列己所知识之得仙者四十余人,甚分明也。”(《金丹篇》)但是,鲍靓的名字为什么不见于《抱朴子》中呢?尽管有如平田笃胤认为的,在《杂应篇》中出现的太玄就是鲍靓,张太玄肯定是鲍太玄的隐名 (48) ;然而对葛洪来说,鲍靓是其老师的同时还是其岳父,因此反倒顾忌如何言及了,或者就因为其始终是尊郑隐为师的缘故吧。

顺便一提,在《真诰》中对鲍靓的评价是很低的。如前所述,不仅和左慈等一起被概括为“术解甚多,仙第犹下”,而且茅中君还说:“(鲍)靓及妹,并是其七世祖李湛、张虑,本杜陵北乡人也。在渭桥为客舍,积行阴徳,好道希生。故令福逮于靓等, 使易世变练,改氏更生,合为兄弟耳。根胄虽异,徳荫者同。故当同生氏族也。今并作地下主者,在洞宫中。靓所受学本自薄浅,质又挠滞,故不得多也。”(《稽神书第二》)接着,陶弘景又有说明:“鲍亦通神,而敦尚房中之事,故云挠滞。后,用阴君太玄阴生符为太清尸解之法,当是主者之最高品矣。”若照陶弘景的话来说,鲍靓的本领就在于房中术。后来其与阴长生邂逅而修炼成尸解之法,当时即进入到地下主者的最高位置。然而所谓地下主者又是什么人物呢?如果借福永光司的话来说,可以说那不过就是“冥界的下级官僚”,在被补任到仙官以前还需很长的过程。甚至连至忠至孝的人,也是如下的样子:“既终,皆受(三官之)书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得受下仙之教,授以大道。从此渐进得补仙官。一百四十年听一试进也。”(《真诰》卷一六《阐幽微第二》)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