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水真人
从西汉末期到王莽时代,也就是在西历纪元前后的中国,在日益加深的社会不安当中,大概人们清清楚楚地实际感受到,在或是“天地大终”、或是“大运一终”一类的词语中所表现出来的终结观。大概他们也期待着救世主的出现。以宫廷为中心企望通过“真人”而使王朝再生,与此情况差不多同样的时候,在民众中间西王母信仰爆发性地广泛流传。这就是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从关东开始的,在将26个郡国卷入兴奋的漩涡的同时,最终甚至传染到了都城,出现了集体性歇斯底里状态。“纵目人当来”,人们这样地呼喊着,就是幻想着西王母变成救世主而降临。 (14) 这之后,即使对于反抗王莽的赤眉军和刘秀,只是程度上不同,人们大概是寄予着同样的期望吧。寻求“真主”的呼声举世高涨 (15) ,而且应该由接受了天帝之精气的“真人”来进行革命的想法,到这个时期似乎逐渐地加强了。先是赤眉军在山东起事。在南方,受到反抗王莽政权而举兵的将军们的拥戴,刘秀的族兄刘玄即天子之位,即所谓更始帝。如果根据《东观汉记》,当时,设坛场于淯水上的沙中而举行即位式的时候,一部分将军们发出微弱的声音说,由于王莽还没有灭,还是暂且称王为好。对此,一位叫张卬的人,拔剑击地而大喝一声说道:“称天公尚可,称天子何谓不可!”就是说甚至希望像天公,即天帝本身来统治的那样。人们的情绪是很高昂的。
更始帝三年(25年)正月,通晓天文的方望察觉到更始帝必定失败的局势,从而将从长安找到的刘婴在临泾(甘肃省镇原县西北)立为天子。刘婴是王莽还在做摄皇帝的时候作为孺子而让其继平帝之位后不久王莽一当上真皇帝就被废弃了的人物。方望在立刘婴之际说道:“前定安公婴,平帝之嗣。虽王莽篡夺,而尝为汉主。今皆云刘氏真人,当更受命。欲共定大功,何如?”(《后汉书》传一《刘玄传》)这个方望,尽管曾经任在天水成纪(今甘肃省泰安县)自立的隗嚣的军师,但是因为劝阻隗嚣答应更始帝的聘请未被采纳心生嫌隙,于是便与隗嚣诀别了。在辞谢于隗嚣门下之际,虽然在给对方的书信中显得极为含蓄,但是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他写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话:“望闻乌氏有龙池之山,微径南通,与汉相属,其傍时有奇人,聊及闲暇,广求其真。愿将军勉之。”(同上传三《隗嚣传》)王先谦把乌氏推定为甘肃省平凉县西北,泾水以北的弹筝峡口。如果是这样的话,方望距离刘婴即位的临泾很近。其所说的适合访求“真”的“奇人”,大概就是指“真人”吧。
尽管以方望为丞相的一党数千人的“真人”刘婴政权在短促之间就被更始帝的军队击破了,但是最初奉仕更始帝,不久就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崭露头角,在名实两方面都成功地达到使汉王朝再兴的刘秀,也就是东汉光武帝,确实也是被比作“真人”的。《后汉书》纪一《光武帝纪论》所记载的一个由来就是,当光武帝出生于其父济阳县令刘钦官邸的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十二月甲子之夜,因为出现了赤光照耀产室的吉兆,还有县界内生长出一茎九穗之嘉禾的奇瑞,故此而取名秀。进而,在记载其翌年所发生的夏贺良事件之后又说道:“及王莽篡位,忌恶刘氏。以钱文有金刀,故改为货泉。或以货泉字文为‘白水真人’。”这就是袭用了王莽在始建国元年所下的命令:“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废刘而兴王。夫‘劉’之为字,‘卯、金、刀’也。正月刚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博谋卿士,佥曰天人同应,昭然著明。其去刚卯莫以为佩,除刀钱勿以为利。”(《汉书》卷九九《王莽传中》)其命令就是,因为忌惮作为汉王室姓氏的“劉”字可以分解成的“卯”、“金”、“刀”三个部分的情况,于是禁止使用刻有“正月刚卯”及“金刀”字样的“刀钱”。所谓“正月刚卯”则是在正月的卯日作为驱魔而佩于革带上的东西。还有,随着刀钱的禁止,而新发行直径六分、重一铢,刻有“小钱直一”的小钱,与以往的“大钱五十”二品一起通行。这件事情,在《汉书》卷二四《食货志下》中有所出入的同时,还可以看到如下的记载:“莽即真,以为书‘刘’字有金刀,乃罢错刀、契刀及五铢钱,而更作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名曰‘宝货’。小钱径六分,重一铢,文曰‘小钱直一’。……”《光武帝纪论》中所讲的“货泉”,大概就是指所谓的“宝货”和“铜钱”两种而言。 (16) 不管怎样,尽管“货泉”二字可以分解“泉”为“白水”,“货”为“真人”这样的平常的拆字,然而“白水”则意味着保存有刘秀所属的舂陵侯家刘氏故宅的南阳蔡阳的白水乡,从而所谓“白水真人”无非就是刘秀了。虽说《后汉书》是5世纪的范晔的著作,但是这大概并非到了这样晚的时代才编造出来的故事。因为在东汉的崔骃(?—公元92年)的《反都赋》(《艺文类聚》卷六一《居处部·总载居处》)中已经将光武帝歌颂为“潜龙初九,真人乃发”了。还有在《水经注》卷二八《沔水注》条说道:“(白)水北有白水陂,其阳有汉光武故宅,基址存焉。所谓白水乡也。苏伯阿望气处也。 (17) 光武之征秦丰,幸旧邑,置酒极欢。张平子以为真人南巡,观旧里焉。”光武帝在旧邑故宅置酒是在建武三年(公元27年)十月的事情。张子平亦即张衡(78—139年)在他的《南都赋》(《文选》卷四)的颂当中是这样表述的。也就是,对东汉人来说,刘秀就是不能不使人相信的确实的“真人”、“白水真人”。同在这篇《南都赋》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句:“方今,天地之睢剌,帝乱其政,豺虎肆虐,真人革命之秋也。”据李善注,“睢剌”就是祸乱之喻。前两句是讲刘邦平定了由秦始皇和秦二世引发的祸乱,后两句是讲针对也应该比作豺虎的王莽虐政,“真人”刘秀进行了“革命”的事情。
虽然方望讲到了“刘氏真人,当更受命”,但是这大概是当时谁也不明说的私下里讲的话。而且,在刘秀那里不是也悄然地有了只有“我”才是应该再受天命的“真人”这样的愿望吗?如果以今天的话来说,刘秀所进行的一些应有的情报工作似乎是很确实的。据说,王莽末年,还尚未出名的刘秀在前往目的地时,于当地听到了作为图谶学者的蔡少公所讲的“刘秀当为天子”这样的谶语。在有人说这个人大概就是王莽的国师公刘歆(即后来改名刘秀的) (18) 这样的话的时候,刘秀就假装开玩笑地说:“何用知非仆耶?”(《后汉书》传五《邓晨传》)这之后,在出行讨伐占据邯郸的王郎 (19) 的更始二年(公元24年),刘秀站在滹沱河畔,正在因找不到船而难以渡过的时候,恰好得到了老天保佑而从冻结的河面上通过。他又在行军到达下博城西时迷失了道路,这时候出现一位白衣老父,指着路的方向说道:“努力吧!信都郡为长安(更始帝)守,去此八十里。”李善注称,此白衣老父盖“神人”也。有关“神人”与“真人”的关系,请参考本章下一节。之后,当刘秀很快就要在鄗(河北省柏乡县北)即位之际,其长安游学时代的同舍生强华,从关中前来奉上了《赤伏符》,上面写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四乘七为二十八,从刘邦到刘秀举兵是280年,也就是说其意味着在这个“四七之际”,属火德的汉将再次成为天下的主人(《后汉书》纪一《光武帝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