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创造了神

一、人创造了神

人之为人,在久远的历史岁月中,是怎样发展而来的呢?现代人类学家根据进化论的观点,从人类的体质特征、类型及其变化规律发现了从猿到人的演变过程。但是古代人不可能有这种认识,于此一片茫然。他们虽然有了思维,可是对一切事物认识不足,不能理解,几乎是生活在谜团之中。譬如说,为什么会有白天、黑夜呢?为什么会有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严寒呢?风、雨、雷、电是怎么产生的呢?人们不仅对于这些天体运转、气候变化等自然现象不知其故,甚至对人自身的生老病死等也不知其原因,真是一问三不知,如同现在的儿童,出现了“十万个为什么”。

遥想远古时期,人们的生产力很低,只能靠狩猎和采集一些野生果物维持生活,是非常艰苦的。在其周围,共同生存的是狼虫虎豹等各种动物,为了生活的需要,互相争强。他们与凶猛的大动物搏斗,既保护了生命,也取得了一时的生活资料。所以很早以前,有人归结出“弱肉强食”的理论。当然,这种理论只是对于野兽而言,谈不上人的道德和情感。原始人在学会建造房屋之前,只好住在山洞里。如果大雨成灾,洪水就会淹没大地,或是在严寒季节,冰雪会覆盖山野,这是任何人力都做不到的,并且给人的生活造成极大的困难。是什么东西有这样巨大的力量呢?

为了解释这种自然现象,人们在蒙昧、困惑甚至恐惧中,幻想出在人类世界之外的天上,有一种超乎人的有灵之物,不但凌驾于人之上,并且能制约人的活动。于是以自己的形象推度对方,使之人格化;又觉得不会完全像人,因为他比人更有力量,甚至超过那些大型的猛兽;于是人们称这种有灵之物为“神”。

“万物有灵”是古人的一种原始思想,而“神”是无处不在的。后来的造字者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将“示”“申”两个字合在一起,表示是“神”。因为“示”字的篆文是远古用几块石板搭起的祭坛,后来转化成古代村社的社坛。在海南黎族群居的村头,还能见到用石板搭起的小龛,里面供着一块上尖下方的石头,用以进行“社祭”。那个“申”字,除象声之外,原是表示“电”,电光急速闪射;当“示”字表示“显现”“告知”时,“申”字便用以“表达”“陈诉”了。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申。”“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申:神也。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束;从臼,自持也。”[1]

《礼记·祭法》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2]

《荀子·天论》说:“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3]

当然,这都是后人的解释,已距原始人很远了。

《汉书·艺文志》说:“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4]这已带点道家的口气,并且出现了一个“仙”字。“神仙”连称,是什么意思呢?

“仙”也是神。汉代刘熙《释名·释长幼》说:“老而不死曰仙。”[5]

《神仙传·彭祖传》说:“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则不可识;或隐其身草野之间。面生异骨,体有奇毛,恋好深僻,不交流俗。”[6]

《天隐子·神解》:“在人曰人仙;在天曰天仙;在地曰地仙;在水曰水仙;能通变之曰神仙。”[7]显然,这是后来道教的追求,已在原始社会之后几千年。他们认为,神仙的最大特点是“长生不老”,能够通变。这样一来,人也能够升仙。道教的轻身、养气、炼丹,都是为了达到升仙这一目的。

宗教与远古神话在性质上是不同的。神话是人类早期对外界事物的天真想象;而宗教则是宣扬有主宰人的祸福命运之神,对这种神崇拜、祈祷、祭献,以求来世得福,一般的神话是不带有这种功利目的的。譬如我国的创世神话,关于盘古“开天辟地”,《三五历纪》描述说: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8]

这是古人所想象的盘古出世和天地的形成。以后的《述异记》中又说了盘古死后的情况:

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昉按: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9]

这是盘古死后的“化身”,演变为自然界的万物,是万物起源的神话。

马克思称原始社会是“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他说原始的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一切神话都是在想像中和通过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形象化;因此,随着自然力在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10]

所谓神话的消失,意味着人们对现实的理解替代了幻想,不必再去用想象解释现实。但是,新的神话不再产生,并不等于已有的神话不再流传。即使在数千年后,有的神话被宗教吸收,有的则作为传说故事流传,依然是很有魅力的。

两千年前的汉代,正处于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最初崇奉黄老思想,并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道家非常活跃,直至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民间,儒道两种思想是交叉混杂的。《论语·述而》篇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即是说,孔子不谈怪异、暴力、变乱、鬼神。但在同书的《八佾》和《雍也》篇中又说:“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这说明儒家是承认神的,只是不明显宣扬罢了。道家和道教信奉神仙,并且将一些远古神话吸收进来,掺杂进新的内容,作了新的解释。汉代的画像石,刻画了不少远古的神话,虽是意在新的解释,但其形象仍然带有原始的影子。

图1 神话中的创世之神与长寿之神(汉代画像石、画像砖)

1.《盘古:开天辟地之神》,山东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
2.《伏羲女娲:创业与生命之神》,山东嘉祥武氏祠后石室第五石局部。
3.《西王母:长寿之神》,河南郑州出土汉代空心画像砖印纹。

譬如在以上引文中,《三五历纪》提到盘古之后“乃有三皇”,三皇是谁,未作详解。“三皇”是传说中远古部落的酋长(文献中称作最早的帝王),但具体的人名传说不一,其中一种说法便是“伏羲、女娲、神农”[11]。在汉代画像石中,多是刻盘古两臂抱住伏羲和女娲,表现出亲密的传继,没有把神农画在一起。而伏羲和女娲的画面更多,仅山东嘉祥武氏祠就有三处。各地的画像石也都刻有伏羲女娲的画像,不但把他俩视为创世之神,并且是生命之神、守护之神。

在武氏祠的武梁祠画像中,所刻传说中的历代“帝王”,首位便是“伏羲女娲”,有题榜曰:“伏戏(羲)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12]

伏羲与女娲,相传是兄妹结为夫妻,传衍人类。他们的形象,还保留着人与兽的合体,文献上说是“人首龙身”,说明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但在图画中画成“人首蛇尾”,有的将两条蛇尾缠在一起。关于女娲,主要的有两件事令人崇敬,一是“炼五色石补天”,二是“抟黄土作人”。《淮南子·览冥训》曰: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善)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13]

《风俗通》曰: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繁重事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14]

最有趣的是,汉代画像石所刻的伏羲女娲图,有的是分别托着太阳和月亮,象征日月轮回,运转不息;更多的画面是分别手持规(圆规)、矩(角尺),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但象征着“天圆地方”,同时也表示对神州的完美设计。用规矩作为设计的标志,是非常贴切的。

图2 神话中的自然之神(汉代画像石)

1.《雷公电母及风雨闪虹》,山东嘉祥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局部。
2.《风雨雷电诸神》,河南南阳王庄窑场汉墓出土。
3.《滚石成雷》,江苏徐州洪楼祠堂屋顶坡面局部。
4.《风伯》,山东嘉祥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局部,此为《金石索》木版摹刻。
5.《风伯拔屋》,山东嘉祥五老洼汉墓出土画像石局部。

在现今河南淮阳,还有一座规模很大的伏羲陵,当地人称作“人祖庙”。每年农历的二月二至三月三有庙会,届时人山人海,香火旺盛,多是不育妇女祈子,在此讨个吉利。人心所向,民俗所然,寄寓着美好的愿望。

远古神话虽然出自想象,并非真实,但气势很大,表现了人的宽阔胸怀。盘古死后,全身的各部位竟然化成了大自然的山川草木、风雨雷电、日月阴晴,真是了不起的创举!

在汉代画像石上所刻画的,则是各个方面的自然神,他们忠于职守。你看,“雷公电母”正忙个不停,原来隆隆的雷声是雷公坐在云车上击鼓,闪电是电母在火石上凿出的火花。“风伯雨师”,一个从口中吐出气,一个抱着水罐浇洒。除此之外,也有“滚石成雷”的,也有“风伯拔屋”的。

《韩非子·十过》说:“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15]由此看来,风伯和雨师也可以扫清道路。

汉代末年的高诱注释《淮南子》,说后羿为民除害,在青丘之泽射死的“大风”就是风伯。《淮南子·本经训》:“(羿)缴(弋射)大风于青丘之泽。”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羿于青丘之泽缴遮(弋射遮绝),使不为害也。”[16]

由此看来,在神仙中也有参差,并非全做善事。在画像石中,这种“风伯拔屋”的画面有四五处之多。

西王母的神话见于《山海经》,但此书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多定为古代地理文献。其中的一些神话传说,已明显有晚续者,西王母便是一例。《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南之海,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山海经·西山经》:“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历及五残。”郭璞注:“蓬头乱发;胜,玉胜也。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17]

从《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到画像石中的西王母,由半人半兽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女神。周穆王西游曾与她会面,她还为周穆王唱了一首赞美的歌[18];她也来看过汉武帝,送给汉武帝一枚助长寿的蟠桃[19]。讲故事的人可以编造故事,但距神话越来越远。神话消失了,西王母被推上了受人供奉的神位,成为掌握“不死之药”的长寿之神。在画像石上所能见到的她,头戴玉胜,端庄而坐;周围多是当年的侍从,如捣药的玉兔、取食的青鸟,以及为她采集药材的蟾蜍和九尾狐等仙禽神兽。

当神话之神有的消失,有的转化为供奉之神时,宗教便形成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将是另一番情景。

鲁迅说:“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