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感想
整整一年有余,不包括平时对资料的积累,我几乎在与各种不同的神仙打交道,了解他们的来历、职守、作用和香火情况。对我来说,这是从来未有过的。虽然是在书本和图画中,却是面对着一个并不熟悉的虚拟世界。所谓“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有的想都想不到。不仅开了眼界,梳理起来深感庞杂,难度也很大。因为数以千百计的纸马,其时间、出处和功能、作用并不一致,企图编成一个体系,是很不容易的。
回想最初我接触纸马,已是带着审视艺术的眼光。那是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之后,在无锡成立了华东艺专。学校遵华东文化部之嘱,派我与无锡文联的秘书杨艺生,共同筹备“惠山泥人展览会”,准备在1953年春节展出。在此期间,不仅发掘、收集和了解了无锡惠山泥人,并且在这过程中看到了精彩的“无锡纸马”。
明清时期,无锡已是江南的一个雕版印刷中心,刻印过不少书籍,技术条件比较成熟。除书版外,不仅有纸马,还有游艺的“纸牌”“逍遥图”(彩选格)和丧葬用的“纸扎”等,也都很有特色。就纸马而言,可能是样式最多的。有大张,有小幅;有彩色,有墨印;有张贴者,有焚烧的。其中用彩色纸并进行印绘结合的,就样式讲,可谓纸马之冠。继调查“惠山泥人”之后,我又对“无锡纸马”产生了兴趣,从1952年到1956年,断断续续,我跑遍了几十家有关作坊与店铺,收集到各种纸马八百多种,曾装裱起来钉成几大册,可惜在“文革”中被抄家,掠走不见了。1956年,我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做研究工作,拜访张光宇先生时带了几张纸马。光宇先生是无锡人,一见纸马就激动了!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我说我就在无锡华东艺专。他穿着长袍,站起来挽着袖子,很郑重地说:“我拿作品和你交换?”我笑着说:“是送给您的。”他高兴地说:“那——我请你吃饭!”我说:“不必吃饭,是想听您说话的。”
光宇先生是著名的装饰艺术家和漫画家,他的作品融贯中西,风格独特,清新耐看,不落陈套。他尤其热爱民间艺术,看到家乡的纸马如见亲人,感情纯真笃厚。他说无锡纸马的面部造型有个性,比京剧的脸谱还要丰富。配色强烈而雅致,不像色彩学那么机械死板。他强调民间艺术是我们学习的源泉。后来看动画片《大闹天宫》,其中的人物造型便是他设计的,天庭中的那些神仙,取法于无锡纸马,很有特色,至今被誉为我国动画片的经典。
听了张光宇先生一席话,比在课堂上深刻得多,使我终生难忘。不但打中了纸马,也连及一切民间艺术。后来我将此事讲给几位老先生,庞薰琹先生说:“看他画的民歌与听民歌一样,漫画也很有味道,讲究形式美。”张仃先生说,纸马最能打动他的心!我可能受到这些老先生的影响,许多年来,每遇到一个地方的纸马,就反复捉摸,仿佛听到几位老先生的话。
我收集了不少的纸马,过目的更多。对于无锡的纸马,除了“抄家”抄走的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画家柯明还送给我一本无锡的黑白纸马,是他收集后贴起来的;董欣宾是无锡人,知道我喜欢纸马后,曾为我收集了不少,包括无锡的纸牌。别处较早的纸马,是徐艺乙从南通博物苑拍来的一批照片,现在流行的多是“文革”后期有人偷偷翻刻的。南通的纸马,神像的原版是独立的,刷印时在神像版的左右和上边还要拼接花边与伞盖,使整个画面增大而显得复杂。北京早期的纸马也有这种做法,不知是谁影响了谁,还是异曲同工。北京的纸马刻工较精,但神像端庄过于严肃。有一件遗憾的事不妨在此一说:1957年,“反右”运动的高潮已过,给我减了工资;我在琉璃厂一家文物店里发现了一大批纸马,可是我囊中羞涩,买不起全套,好像只买了两张(还记得有一张是鲁班)。“四清”运动时在苏北乡下,偶尔在店铺或人家会遇到纸马,便偷偷收起来,还要说几句遮掩的话。现在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在当时是很严重的事,笑不起来的。
“文革”之后我到过不少地方,零星收集到一些,以云南的纸马居多。因为我曾编印过一本江苏地区的《民间木版画》,有不少朋友寄来了当地的纸马,如安徽的、山东的、贵州的和河北的等,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些不认识的朋友,远道相助,只好在此一并致谢了。
现在研究纸马的同好已经不少,如王树村先生、陶思炎先生,除了有专项的收集外,都是宏观地对纸马进行观照。树村兄是我的老友,已谢世归山;思炎专攻民俗学,曾与我共事多年。吕胜中君、左汉中君,都曾接触、交谈过,还不能说是熟悉。高金龙、杨郁生之于云南纸马,韩秋长和莲芬之于内丘纸马,是看其纸马与读其著作而知其大名的。另外,也读过一些介绍和研究纸马的单篇文章,仅《年画研究》2013年秋季号所编的“纸马专题研究”,就有文章九篇。以上作者,各有成就,对我是很有助益的。
本书之旨,一开头即已指出,是从艺术的角度审视纸马,作为我们民族的一种基层文化进行观照。但是纸马的名目太庞杂了。有人说各式各样的杂牌部队很难改编成正规军,因为正规军有既定的规格与纪律。纸马中的俗神各地多有差异,是不能乱改的,仅仅一个归类就归不系统,因此只能使用多方位的综合分类法。只有把纸马拢在一起,才便于进行艺术的研究。否则,不顾实际情况,扯到人文理论中去,唯物和唯心,主观和客观,现实和虚构,特别是对于迷信问题,将会纠缠不清。过去曾有“一分为二”的理论流行,但否定了“合二而一”的思考,“矛盾的统一”这一哲学命题也不存在了。在复杂的事物中,所谓“区别对待”,如何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呢?不同色彩的颜料只能装在各自专用的瓶子中,如果简单化地只用一个颜料瓶子,把红橙黄绿青紫的颜料装在一个瓶子里,结果会混合成一种浑浊的深黑色。
物质的属性千差万别,六种颜料可以混合成一种颜料,但一种黑色不能分解成六种单独的颜料。由此联想到纸马的造“神”,没有把神话之神、宗教之神、民俗之神和精神之神分开,笼统地称作“迷信”。俗说“眉毛胡子一把抓”,反正都是毛。
现在见到的纸马,属于新创者极少,绝大多数是过去的。通常提到神仙,有一个简单的公式,只消四个字——“封建迷信”,就可以概括并否定了。再进一步,还可加上“它是封建统治者控制人民所利用的的工具”,好像广大人民没有任何思想意识的主动性。就像“文革”中的“评法批儒”,把所有的人与事一分为二,非法即儒,表面上很清楚,实际上更迷糊了。
既然是研究艺术,当然要涉及艺术的内容与形式、功能与作用、方法与技巧。本书只是接触到精神的愿望和心灵的慰藉,在其他方面只是散散点点略有提及,没有专题论述,这是有待于以后补充的。我在想,如果以后有可能,在此基础上写一本《纸马艺术》或《民间纸马的艺术意韵》,也就名正言顺了。
我在想,古人创造了纸马,现代虽然少了,但是还有人在用它,说明有可用之处,不能全视为落后。一方面是人的思想意识变了,烧纸马的角度也起了变化,纸马本身也在变化。利用“神”的外壳,“旧瓶装新酒”既成事实,就应该了解精神之神,不必轻易一棍子打死。纸马中的神,比重并不多,有的也只是在某些仪式中摆摆样子。过去的“吉神”多是借用老式的织布机,取其谐音,讨个吉利,现在有的换成了拖拉机,并且标上“注意安全”,其目的更为明确了。新出现的“汽车神”,不是求神赐给他一辆汽车,而是提醒人们安全驾驶。
从艺术的技巧上看,纸马作为民间木版画,它的作者,主要不是专业的刻工,作品也非全是“复制木刻”,在形象的塑造、构图的处理以及刀法的运用等方面,大都是得心应手,活泼自然。有的虽感粗率,但无矫揉造作,从整体看,是值得从事艺术专业的人借鉴的。
纸马流传于民间,自生自灭,长达千年之久。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已经深深扎根,虽然以敬“神”的形式出现,却是为了表达美好的愿望,作为心灵的慰藉,在精神生活中成为一种重要的活动。长期以来,它缺乏文字的记录,多数人视而不见,一旦消失,等于不曾有过。我们应该改变这种状态,即使不便发展,也应该当作民族文化的基层进行研究。民族文化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是不应缺少什么的。
每言及此,思绪翻腾,聊以记之。
2016年5月1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