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款红楼词》序跋
附录一 《款红楼词》序跋
《款红楼词》跋
右梁节庵丈《款红楼词》一卷,余今岁还乡,于李芳谷处得其稿。是否全璧,未敢定也。丈没不十年,藏书星散。诗之已定稿者,其子匿不示人,仅由亲友掇拾付刊。余惧此稿亦沦于毁灭,故亟付梓人。丈少日入燕,即寓先大父南雪公米市胡同宅,从南雪公学词,与先伯伯蘧公、先严仲鸾公、本生先严叔达公日相唱和。今丈词集中尚有存者,独惜先严昆季所作,竟无一存。遗泽就湮,掩卷增痛。至先生词笔清迥,极馨烈缠绵之况,当世自有定评,固毋庸区区重为扬榷也已。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叶恭绰。
《款红》代序
梁基永
灯下读书,偶尔翻到前后的墨书题跋,仿佛重晤故人,尤其是那些音容不再的师友。对庐诗翁[1]今夏仙游,他是给我题书最多的老辈诗人。我的喜欢请人在自认为善本上题诗,曾经被书友所刺,说唐突古书。然而我选的都是旧书的空白扉页,请写的也不算俗手,古人倘有知,恐怕亦不会深罪吧。对翁题书,从来都是写七言绝律,唯一的一回,他填了一首小令《忆秦娥》,交还给我时,再三摩挲着书衣,说:“我这次不客气,拿去复印了一册,词写得好,写得真好。”
是梁鼎芬的《款红词》红印本,版心小,开本宽大,字体方正舒服。按照现在旧书通行的规矩,集部比经史贵,词集又比诗集稀罕,红印的词集,当然更加难得。在差不多十年前,旧书还没涨价,读书人能问津的时候,这书就价值一百元一叶,当时为了添置,还很踌躇了一番。买书买画,犹豫的总是那“一时之痛”,往往像容忍自家小孩的顽皮一般,一霎苦恼过去,迎来的喜悦必定加倍补偿。就如现在灯下翻阅,暖红的词句,慢慢流入心目,其愉悦又何可以言语形容。
我题写字幅送人,也常爱用梁鼎芬的诗词,题“家文忠公句”,文忠是辛亥后逊帝溥仪给梁鼎芬的谥号,有朋友便以为文忠公是我的族祖。其实他是番禺梁家,与吾家的祖籍南海不同。梁鼎芬的“番禺”,就是今天广州城东,他的舅舅张鼎华是翰林,自幼失怙的梁鼎芬受到舅家熏陶,对于经义制艺之类的科举门槛驾轻就熟。他成进士那年才二十一岁,入了翰林,还是钻石王老五。按照清代规矩,新科翰林未成家者,可以先不入史馆,请旨准假回家完婚,历史上皇帝是从来不管新科进士婚姻的,只有这种情况属特例,戏曲小说里面经常说“奉旨完婚”,所指即此。古代人成婚早,中进士而未成家者稀如晨星,梁鼎芬的早年运真是好到家了。
《款红词》一卷,就是梁鼎芬在他一生最得意的这段玉堂金马时光所写。诗才高妙,名列“岭南近代四家”之首,梁鼎芬的词却只在早年写下这几十首而已。我常觉得古人的诗词集,取名都很见才思,然而诗集的名字又不如词集那么深婉曲妙,像梁鼎芬为自己的词取的“款红”两字就极有味道。款是挽留,红是春花,是落花,对着落花,文人便不免生出无可奈何的惋惜,大概就是款红的含义吧。
梁鼎芬的学词,是在北京的翰林院学习时,住在番禺名士叶衍兰的家中,与叶家的子侄辈一起唱和的。叶衍兰祖籍浙江,先代落籍番禺,家中筑有南雪堂,藏有法书名画,铜器善本,本身又是翰林出身,是京城有名的学者和诗词家。叶衍兰住的宣南米市胡同,是广州人在京城聚集的中心区,梁鼎芬就寄居在彼,跟随前辈学词,居然日有进境,他对于自己的诗很矜持,自视颇高,然而词却随风扬弃,在生前也没有刊印成集。叶衍兰的孙子——叶恭绰先生在一九三二年回广东时,偶尔在世叔处见到《款红词》的一册抄本,叶恭绰早就折服于梁的文辞,再看到里面有很多与自己父叔辈的唱和作,遂力任刊刻之责,才使文忠词留在天壤之间。
《款红词》所收,都是在北京所写[2],“缠绵馨烈”,是叶恭绰形容得很形象的特点。少年得志的诗人,每日与名士周旋,游冶之处是都下胜境,偶尔又留点风流惆怅,笔下的情致不免缠绵,酝酿多了便趋馨烈。他写了几十首的《浣溪沙》,集中只收了一部分:
儿女神仙反自嫌,半生幽恨在眉尖,相思极尽转庄严。
春景写时三二月,花枝障得几重帘,缠绵蕉萃一时兼。
蕉萃就是憔悴,缠绵与憔悴,一时都来眼底,这是热恋开始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儿女神仙,简直就是梁氏与情人的写照了。
光绪十一年,梁鼎芬二十七岁,本该是扶摇直上的年纪,他却选择了上奏章弹劾当朝大学士李鸿章“六大可杀”之罪,其结果比他预想之中还惨重,他被慈禧训斥为“妄劾”,连降五级处分,逐出都门。关于梁鼎芬的这次大胆行动,固然是他生涯中的一个亮点,然而也有传是因为他笃信广东同乡前辈李文田的劝告,断其相中有血光,只能弹劾大臣以消灾。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是如释重负,是满怀悲抑?在慈禧下旨严谴的第三天,他和挚友文廷式到南河泡赏荷花,填了一首《蝶恋花》:
忆昔荷香香雾里。绝好花时,已是伤秋地。泼水野凫随棹起,满衣湿气沾凉翠。
独写新词君有意。补画题诗,重省当时事。欲说情怀无一字,鼓琴莫待钟期死。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翰林到奉旨严谴要收拾行囊,他还有闲情去赏荷花写词,也许他真信李文田的罢官避难之说。只有结句“鼓琴莫待钟期死”,隐隐透露了他心目中那一丝灰涩,犹如秋后荷花池上掠过的湿气。
从离开京城,到湖北张之洞幕下教书讲学,再接近三十年后才重新回到京师,梁鼎芬已经是双鬓带霜的中年汉子。昔日出都城时,他将爱妻龚氏托付文廷式,妻子却从此就跟文相好,见了梁鼎芬也只是“行宾主之礼”,昔年笔下的儿女神仙从此是路人。梁鼎芬回到北京,是张之洞一力保举,可惜其狂狷之气不但不改,且不减当年弹劾李鸿章之勇,又再次弹劾当国的庆王奕劻与袁世凯,被慈禧再一次逐出京城。
梁鼎芬余下的生命,几乎都与清室有关。他目睹了李鸿章和张之洞的去世,他眼见慈禧与光绪的宾天,他看到了天朝的覆亡,在“国”已亡后,梁鼎芬却抱紧了忠于清室的信念,并且做出了许多遗民都为之侧目的举动,去河北易县为太后与光绪守陵。
一九一五年前后,几乎所有清遗民都接到过梁鼎芬的来信,有时候还会一同寄来一包干硬的馒头、半斤干枣黄瓜等,信几乎是同一格式的,“先帝(先后)忌日饽饽奉寄太老爷(太夫人)灵前同飨……”这是他拿两宫陵墓寝宫前每日致祭的馒头等供品和陵园里种的出产,分送遗民家祭之用,当然,梁鼎芬的用意还在于为陵园的建筑与维护筹款。易县的冬天苦寒,他亲自带着仆人到光绪陵墓宝顶上收集积雪,装在小瓷瓶中分寄各处筹钱,为光秃秃的崇陵宝顶种下遮荫的陵树。这种“短信”我见过前后大约不下一百件,可见其写信之勤。在近代史所我读过他厚厚几册信,几乎一半都是这时期的短简,本来准备了一本空白笔记的我,竟然一个下午没有记录一笔,我不忍看到昔日荷花池边,斜街树下的年轻诗人,晚年竟然成了一个喁喁自怜的光头老者,不断絮叨着恳求同道们发善心捐钱。
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当然也是梁鼎芬的宣统十年,他最后看到了张勋复辟的失败,知道清室或许再无中兴的希望了,梁鼎芬病终在易县守陵的梁格庄。临终时,他吩咐儿子梁思孝,不可留一信一字,“我心凄苦”,难怪叶恭绰想求梁思孝拿出父亲的诗稿刊印,其子“匿不示人”,这种怪异的姿态,也很使同时遗民责难他是故作清高。我不喜欢他晚年的诗,一如我不喜欢他晚年的信一样,唯独这一卷薄薄的倚声,却是行匣中经常出入随身的旅伴。叶恭绰所见的梁鼎芬手钞原词稿,后来转入了东莞画家黄般若[3]手,还请邓尔雅[4]题了“欺红楼”的篆体大字,用作自己的书房名。黄般若的公子大德兄告诉我,他年轻时不知父亲留存这部手稿的价值,随便就跟其他画册数据一并送给广州美术馆,馆方也只当作普通数据处理,至今仍未从库房中检出。[5]
对翁为我在书的最后,题的一首《忆秦娥》说:
楼栏月,款红几度圆和缺。圆和缺,照人今古,倩谁评说。
倚声多在愁时节,阑干倚处花如雪。花如雪,吹香词句,缠绵馨烈。
多愁的京华时节,换来了梁鼎芬如许顽艳的吹香词句,在他自己眼中,也许这一卷,还不如崇陵种下的一棵小树重要。他没有看到二十年后,崇陵竟遭洗劫,还没长成材的松柏,被砍伐净尽,他不会预料到陵谷也会如此变异,只有这一卷薄薄的红字,依然记录着他凄苦的诗肠。
[录自梁鼎芬著、梁基永刊《款红楼词》,甲午(2014)仪清室红印本]
[1]徐续(1921—2012),号对庐,广东惠州人。曾任澳门《大众报》副总编辑。生前曾为广东省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楹联学会副会长、广州诗社及荔苑诗社顾问、广州日报书画院顾问。主要著作有《广东名胜记》《岭南古今录》《对庐诗词集》等。
[2]按:此处“都是在北京所写”有待商榷。
[3]黄般若(1901—1968),名鉴波,字波若,号曼千,别号四无恙斋主,广东东莞人,黄少梅侄,邓尔雅婿。作品有《水乡》《归帆》《新界景色》等存世。著有《黄般若美术文集》等。
[4]邓尔雅(1883—1954),名溥霖,后名万岁,字季雨,号尔雅,别署绿绮台主,广东东莞人,书法家、篆刻家、考古学家、工诗画。著有《篆刻卮言》《邓斋印谱》《文字源流》《绿绮园诗集》等。
[5]广州美术馆,现为广州艺术博物院。笔者亲往咨询,但被告知手稿在此处的可能性不大,故因条件所限,今未能见到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