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以禅道为宗”——“百艺宗师”一休的禅与茶
吃茶以禅道为宗,起于紫野一休禅师。南都称名寺珠光乃一休禅师之法弟,嗜好茶事,日日奉行。一休禅师见之,曰:“茶,宜与佛道妙处相应。”
这段话是日本著名茶道经典《禅茶录》一书的开篇之句。此书是江户时代禅僧兼茶人寂庵宗泽所著,成书于文政十一年(1828),最大亮色就是从理论上探讨了茶道与禅宗的深层联系,里面有不少直指茶道核心的哲思,至今仍能给予人不少启发。上面的引言,揭示了茶道艺术与佛法的不解渊源,其核心就是源自一休的“禅茶一味”如何因缘际会传到珠光的手中——这又是日本茶道文化发展史上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重要事件。
一种文化从孕育、萌芽、发展一直到最后趋于大成蔚为壮观,其路径并不总是直线型,也不可能一路坦途,中间必然会经历很多沟壑阻隔,过不了坎,要么掉头改路,要么就此止步。如果机缘巧合,得遇津梁即可由此进入一个崭新天地。纵观茶道在日本的发展历程也似乎暗合这一规律,在几个关键的关口都被轻松越过,终于发展出“和敬清寂”的日本茶道。在这个过程中,一休禅师是一个关键桥段。
一休宗纯(1394—1481),幼名千菊丸,一名周建,宗纯是受戒后的法号。一休大约生活在足利义满与足利义政时期之间,是室町时代的禅宗大师,也是日本茶道史上意味深长的文化巨匠,对当时各种艺术领域,如能乐、连歌、园艺、绘画等都有很深的影响,尤其对“和敬清寂”茶道的形成有点化之功。
一休一生充满传奇。他的身世本身就是一个不解之谜,据说身上有皇族血统,其生父是日本第一百代天皇后小松天皇,母亲出自京都贵族名门藤原氏后人,入宫为女侍,受到后小松天皇宠幸,一休出生于京都嵯峨野的民家。为了避免沦为残酷的后宫争斗的牺牲品,在6岁时母亲就把他送到京都安国寺做一名寺童子。一休17岁时投入著名禅师谦翁宗为门下,改名宗纯。其师圆寂后,一休走投无路绝望得要自杀,投湖后被救起。后来往近江国(今滋贺县),拜大灯国师的第四代传人华叟宗昙为师,在其指导下修禅。在经历种种生离死别和禅风法雨的洗礼之后,在27岁那年5月初夏的某夜,在琵琶湖小舟坐禅时闻老乌鸦“嘎”的一声,啼叫着掠过湖面,顿然了悟,华叟宗昙便将象征本宗开悟的印可状——宋代临济宗高僧圆悟克勤的墨宝授予他。此后游历列岛禅寺,1474年,81岁高龄的一休受后土御门天皇之命主持重建在应仁之乱战火中被焚毁的紫野大德寺,并出任该寺第48任住持,功成身退,居于大德寺内附属寺院酬恩庵(今天的京都“一休寺”)弘扬临济禅。
一休留给世人的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僧”形象,实际上是个真正得道的禅宗大师,也是极富创造精神的艺术巨匠。他的一生贯穿北山时代和东山时代,可以说是室町时代美学精神的化身。一休放荡不羁,得到开悟印可状以后,常常四方云游很少在寺院中居住。虽出身禅僧,但佛门清规根本束缚不了他的才情,剑走偏锋在酒池肉林与歌楼淫坊里修禅,虽然九死一生,但火中取栗终得大道。一休也是“五山文学”时代的著名汉诗人,他为自己的汉诗集命名为《狂云集》,很能代表他的禅风,狂云卷地,天马行空,无论思想还是行迹,都奔放不羁。晚年邂逅年轻尼姑森女,邀来禅房同居,将闺房密戏与云雨癫狂写进汉诗,全然是官能写实派的笔法,连川端康成读了都直呼“胆战心惊”。他被世人视为离经叛道,却是对规矩羁绊和当时已经堕落的宗教的超越,“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川端康成语),在精神实质上无限接近禅,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他对日本文化史的最大影响,就是对包括茶道在内的各个领域艺术家的启悟。
某种意义上,充满个性精神的艺术创造与主张自力开悟的禅修本质上异曲同工。“入佛界易,入魔界难”是一休的口头禅,也可以理解为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要达到某种高度,要敢于冲入魔界搏杀并从中突围。这种有如钢丝上的空翻的创造难度很大,循规蹈矩的禅僧望尘莫及,却与艺术的创新精神相契合,因此门下的高足中,艺术家远远多于宗教家。当时的艺术家,在艺能上走到尽头,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都要到大德寺酬恩庵投入一休门下参禅顿悟,以实现破旧立新。比如室町时代的画家曾我蛇足和墨斋、连歌宗师柴屋轩宗长、俳谐家山崎宗鉴、造园艺术家善阿弥、能乐师匠春禅竹、茶道开山之祖村田珠光等人都是通过和一休修禅后获得大彻大悟,将其禅风作为自身艺术实践的指导思想,分别在各自领域中实现了质变的飞跃而成为相关领域的一代宗师巨匠,这其中又以珠光最为典型。
一休是如何将茶禅传给村田珠光的呢?
首先是法嗣上的确认,将茶与禅等量齐观,同置于道统的高度。华叟宗昙这支禅脉,由南宋时期渡宋的南浦绍明传回日本。往上追溯经虚堂智愚运庵普岩、松源崇岳到密庵咸杰。密庵咸杰是圆悟克勤的第三代传人、径山寺第25代主持。南浦绍明以下,又经言外宗忠、彻翁义亨、宗峰妙超(大灯国师),然后传到华叟宗昙,再到一休。从临济宗系谱来说,这是根红苗正的禅脉所系,源于中国径山寺的禅茶法脉就这样传到一休。一休宗纯从华叟宗昙受禅,得其真传,被授予圆悟克勤的墨迹印可状。圆悟克勤(1063—1135),四川彭州(这也是在中国历史上“饮茶”最早见诸文字的地名)人,是禅宗五祖法演门下“三佛”中的佼佼者,曾先后获得宋徽宗和宋高宗“佛果”和“圆悟”赐号。圆悟在中国茶文化史上也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人物,最大的功绩就是扩大了中国禅茶文化的内涵。他撰写的禅门盛典《碧岩录》中就有很多以茶参禅的公案,显示出对茶与禅关系的深刻思考领悟。据统计,在其门徒以他的讲稿辑录《碧岩录》全书100篇中,有130多处提到“赵州茶”,充满颖悟的机趣。后来他将衣钵传给门下高徒虎丘绍隆,其标志就是授予绍隆相当于毕业证书的“印可状”。据研究,流传到日本的圆悟“印可状”墨迹有三件,迄今在日本普遍得到确认的真迹是书于宋宣和六年(1124)十二月名为《与虎丘绍隆印可状》的墨宝(日本茶道界通称“流圆悟”),原作应有45行,现存仅有19行,计600多字,作为一级国宝珍藏于东京博物馆。真迹略述禅自天竺传入中土并在宋代开枝散叶的经过,并揭示了禅的精神实质。圆悟手书的印可状后来传入日本,是临济宗衣钵传脉的象征。珠光在从一休修习禅茶多年,得教外别传,顿悟“佛法在茶汤之中”后,获得一休的认可并被授予圆悟的墨迹。珠光遂将它挂在茶室中最显著的“床之间”,每日参悟。珠光的这一做法开启了“禅茶一味”的路径,从此日本茶道与禅道之间有了正式的法脉关系。这一理念后来被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所继承和进一步弘扬,他甚至认为“禅师之墨迹为种种茶道具之首”。而圆悟克勤的墨宝至今是日本茶道界的最高宝物。
法嗣关系只能证明茶道与茶道在道统上的因缘,但禅道并不等同于茶道。禅道影响茶道是多方面的,既有观念上,也有具体方法论上的启迪,两者合力的结果促成了日本茶道质的变化,一休是实现这一突变的最大推手。所谓“茶,宜与佛道妙处相应”,就是在观念上将茶置于等同佛法修行的高度,将茶道视为禅道的化身,把茶汤从纯属于游艺性、娱乐性或刺激性的饮茶提高到精神性和伦理性的道的层面。在这个框架下,茶汤被赋予了持戒、修行、悟道的意义,正如《南方录》所说的“小草庵的茶之汤,首先要依佛法修行得道”。这里的佛法,就是禅道,习茶就是修禅悟道的一场灵命修行:茶人就是修行僧的化身;“坪内”“露地”象征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方丈茶室是一个浓缩的人生舞台;繁文缛节的礼仪就是试炼人心的佛门规矩;茶台子的茶道具等同佛事法器;茶盏里的茶汤象征苦涩的人生;茶室中的插花则代表蓬勃的生机;壁龛里挂轴墨迹有如佛陀的经纶棒喝……在这个意义上,在家等于出家,在世即是出世,只不过是将修行道场从方丈丛林转移到尘世家居中的露地草庵而已。对此,寂庵和尚《禅茶录》说得好:“故而行一切茶事,与禅道无异。以无宾主之茶、体用、露地、数奇、侘等名义为中心,其他一切无非禅意,应推而广之发扬光大。”《山上宗二记》也说:“因茶道出自于禅宗,所以茶人都要修禅,珠光、绍鸥皆如此。”这种以茶悟道的观念在日本文化上留下很深的烙印,不只是茶道,很多艺道,如花道、书道、剑道的家元(宗家)在继承本门道的宗家之前,都需要先到禅寺剃度入僧籍,经过在禅寺的修行开悟后,才具备做继承人的资格,这一传统就源于一休的以禅悟道。
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传道授业的关键在于“以心传心”,因此有关一休具体如何在禅与茶上对珠光进行指导和教诲鲜有文字记录,使得这段历史充满神秘感,为后世留下了很多悬想的空间。在流传的珠光参禅悟道的各种公案中,以下面的段子最为传神。据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话说珠光在而立之年投入一休宗纯门下,学习禅茶之道,几年后学有所成已得“禅茶”之味,顿悟了“佛法原在茶汤之中”的妙谛,颇有自得之喜。一休在最终将禅门衣钵传授给珠光之前,曾对其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
一日,一休在酬恩庵与众弟子喝茶,忽然对珠光问道:
“珠光,说说你对吃茶的见解。”
珠光自信满满答道:
“学习荣西僧师,为健康饮茶。”
一休哂之,不置可否,转而谈起了赵州和尚“吃茶去”公案,接着问珠光,对“吃茶去”三个字,你有何体会?
珠光不语,默默捧起茶碗啜饮,这时冷不防一休手起棒落,将他的茶碗击得粉碎!
珠光却纹丝不动,忽而起身离席。
一休喝道:“珠光!”珠光应诺返身。
只听一休缓缓道:“方才问你吃茶规矩,但是如能抛开规矩吃茶又将如何?”
珠光平静地回答:“柳绿花红。”
吃茶众僧如坠五里云雾,一休闻后却笑开了花,随即将传自华叟宗昙的圆悟克勤真迹也就是象征本宗衣钵传人的印可状传给了珠光。
说到一休对日本茶道的点化之功,内藤湖南有关“卤水与豆浆”的譬喻同样可以用在诠释禅对饮茶文化聚合成型的促进作用。日本茶文化起源于中国,奈良时代开始从唐朝传入茶文化,由于后来荣西禅师从南宋同时传来茶与禅,由于得到镰仓幕府将军的庇护,获得空前发展。在这个过程中,茶与禅的关系出现了某种变化趋势,饮茶的功能渐渐从实用性向精神性转化:从成为扼制病疫的健康饮料到坐禅修行的辅助工具,又成为修禅公案的素材和顿悟佛理的契机等等,可以说茶与禅在中世时期的日本已经水乳交融。不过这一时期茶与禅的关系,还只停留在寺院宗教生活层面上的关联性,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两个半世纪后随着一休宗纯的横空出世才出现飞跃性质变。
也就是说,在日本茶道确立以前,无论饮茶的普及,还是日本的审美意识与表现方法,都已经初步形成。随着一休、珠光师徒的出现,茶才被赋予禅宗法嗣的意义,并被作为禅的化身,而且将代表时代文化思潮的美学理念和方法融入茶事中,后世作为一种融艺术审美与宗教修行为一体的“和敬清寂”茶道,自此开始确立。由此,茶人入行之初首先必须受戒修禅成为一种传统,《山上宗二记》一再强调:
因茶道出于禅宗,所以茶人都要修禅,珠光、绍鸥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