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缺憾的美学
中日两国的审美差异,从日常生活琐事便可以表现出来。比如中国人喜欢庄重典雅的事物,讲究对称、讲求均衡,喜欢完满无缺的事物,喜欢成双成对;日本则相反,像唱对台戏似的,刻意打破均匀对称之美,追求一种残缺的、不均衡的奇数美,喜欢送礼祝贺送单数至今是常识。这种审美差异,对比中日的造园艺术更是一目了然。日本的这种刻意追求缺憾的美学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开始成为一种普遍共识,则与村田珠光的茶道美学有关。
珠光的茶道美学有一整套完整的系统,其理论基石就是以“冷枯”“冷瘦”为特征的“残缺之美”,他的原话在名为《心之文》的短简中是这样的:
对此道而言,持有好茶具,熟知其用途用法,随着心地修炼不断长进,自然即可达到“瘦”“冷”之境界,方为正途。即便不能为之,亦不该一味拘泥于茶具。(译文参照《日本茶味》,奥田正造著,王向远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这段话讲的是在以禅修心和道具使用方法之间的关系,以及两者完美结合所要达到的美学理想,即“冷枯”与“枯瘦”之境。
“冷枯”与“枯瘦”,是代表日本中世审美意识的文艺学术语,指向的就是一种与华丽、圆满、完美、丰裕的美学旨趣相反的另一种不完全的、否定的美,这是“珠光流”茶道美学的出发点,为茶道美学指出一条新的路径。对这种“不完全”“否定”的美的特征,现代茶道哲学家久松真一将其归结为七种类型,即不均匀、简素、枯槁、自然、幽玄、脱俗、寂静。崇尚残缺之美,就是欣赏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月在暗云朦胧间的意趣,排斥完美、繁华、迷醉、光明、澄澈与圆满。珠光的茶道美学也在其他艺术领域引起共鸣,世阿弥的曾孙,室町时代著名能乐大师金春禅凤(1454—1532)在谈艺录《禅凤杂话》中,记载着永正九年(1512)11月11日对弟子的教诲:
珠光留下的遗训中有“不见一丝云彩遮掩之明月,稍嫌无趣”之句,颇富妙趣。
珠光以为,比起悬浮于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影影绰绰隐现在云间的月亮更值得欣赏,这是他在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那种不完美、缺憾的美学意境吧。只是,这种审美观不是他的发明,与出现在14世纪随笔家兼好法师《徒然草》中那句“只有盛开的樱花和月光如洗的景色,值得欣赏吗?”,还有连歌理论《心敬僧都庭训》中所说的“作句要有如见云笼月一般,方才妙趣”,两相比较,都能看到某种如出一辙的表达。换言之,珠光只是将当时出现的审美观念运用在茶道中罢了。
在茶道史上,与这个比喻同样广为人知的,还有下面出自《山上宗二记》的评论:
他喜欢在粗陋的座敷上放名物,有如在稻草屋前拴名马。
就是说,就像在稻草茅屋前系千里驹,让绚丽华美与简素清寒并存,在缺憾中显示美与风雅,在简陋的壁龛摆放顶级茶器所呈现的缺憾之美也是一种风雅的极致。这种崇尚“贫屋”“破壁”中凸显美与风雅,追寻犹如在云间隐现的月光一样的残缺之美,与王朝时代绚烂的典雅之美迥然异趣,其差异就像银阁寺之于金阁寺。以此为滥觞,“冷枯”与“枯瘦”的美学思想,成了日本茶道艺术的清流正脉,发展到武野绍鸥成了“侘茶”,并在千利休手中集大成。
珠光本人没有使用过“侘茶”一词,但对侘茶形成有开山之功,是名副其实的“侘茶之祖”。对此,珠光的门徒古市播磨澄胤在其所著《茶道史序考》中这样评价道:
以唐物为中心的贵族之茶和充满生机的庶民之茶并驾齐驱,最终由珠光奇迹般一举完成了“观念转换”,并逐步地发展到侘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