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茶头

天下第一茶头

本能寺事变发生后,正在备中高松城征战的丰臣秀吉迅速平定战乱,随即以电光石火之势杀回京都扫灭了明智光秀叛军。作为信长的后继者,秀吉继承了信长的权势以及所有的珍藏名品,包括“御茶道御政道”的执政理念也被原封不动保留,并随着时势的变迁有所发展。此后,利休也被秀吉纳入麾下,所得到的倚重和宠信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地位很快凌驾于今井宗久和津田宗及之上,成了“御茶头八人众”之首。秀吉授予他岁入三千石食禄,相当于一个中级武士的收入,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茶人而言,这等远超身份的待遇在战国时期可谓绝无仅有,在江户时代以后则成为神话。

在信长时代,秀吉和利休是其麾下两个得力辅佐,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某种程度上,作为信长政治外交顾问的利休所受到的倚重一度在秀吉之上,不过也都能相安无事。信长殁后,利休得以脱离体制专心致志发展自己的茶道,一边审时度势为秀吉政权服务,比起信长时代,茶道更深地卷入政治之中。茶道伴随着秀吉的戎马生涯,他以这一战国时代最为时尚的交际手段,或合纵联盟,或运筹帷幄,或放松神经慰藉身心,秀吉借助利休茶道的魅力,将茶汤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本能寺之变后,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茶道从属于政道,茶人从属于强权,依附在强权下,为了生存,茶人利休也要运用自己的特长在秀吉与大名间斡旋,甚至要借助强权的力量来扩大茶道的影响,在乱世中精心哺育茶道之花。在茶汤之道上,他与秀吉既合作又暗地较劲,由于理念和趣味的差异,时常磕磕碰碰。

秀吉崛起于底层,追随织田信长,耳濡目染,也嗜好茶汤,对信长利用这种当代艺术来维护巩固政权的权术了然于心。1578年,因为击败但马、播磨大名有功,作为最大嘉奖,秀吉获得在茶会上独立点茶的资格,手下就有几个当世一流的茶头为他服务。成为信长后继者之后一人独大,金子多得用不完,在茶汤上的高调奢华远超信长,从明朝大量进口奢侈品,包括大量宋元书画陶瓷器,用纯金打造可以移动的茶屋,便于出征时也能举办茶会。

但战国武将的茶汤之道,都与利休的草庵茶相去甚远。利休追求的是一种超乎武力、财力和霸道的侘茶之道,一种能给世间带来和平、平等和安宁的生活艺术,所以无论是观念上还是做法上,都与以秀吉为代表的武家茶背道而驰,比如摈弃华丽的书院造茶室,倡导庶民气息的露地草庵;不看重“唐物”,推崇朝鲜半岛传来的井户烧汤碗、茶碗;追求茶汤中的和、敬、清、寂禅韵等,有意或无意与秀吉热衷的黄金茶对立。这种茶道理念上的碰撞和对立,随着形势的变化,性质开始发生变化,利休被视为体制的对立面最终招致不测。

随着统一日本的步伐日益加快,秀吉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人”。天正十三年(1585)7月,正亲町天皇赐予丰臣秀吉关白之位,这是位极人臣的官职。秀吉为答谢天皇恩典,决定于皇宫“小御所”里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超级茶会。但筹备就花了整整三个月(一说提前一年就开始筹备),秀吉展出了自己毕生收藏的天下名物,还从大坂城运来黄金茶室,因为接待对象是天皇,所以茶会上使用的一切物品,如建水、翻水、茶碗、柄勺、茶勺等均为金子制作,并且其他物品也都是新作,所有这些道具都刻有皇家标志的十六瓣菊花徽章。茶会设在小御所的“菊见”大广间。在这个最高规格的茶会上,千宗易担任主持,与秀吉一道进宫御前点茶。宗易因为平民身份没有资格参见天皇,须以出家人的“法体”和“法名”出现。于是由大德寺住持古溪宗陈起名“利休居士”,天皇赐予的方式变通。记录这次茶会巨细的《禁里样御菊见之间》也由利休现场执笔,原件至今保存在里千家的“不审庵”里。茶会分两段,第一阶段是秀吉向天皇、太子献茶;第二阶段茶会移至别所,由千利休用茶台子点茶法向正亲町天皇、亲王、皇太子献茶。据载,茶室床之间悬挂玉涧的《远寺晚钟图》;隔板上“曾吕利花入”里插着一枝大白菊;台子放着“绍鸥茄子”茶入,另一只台子则放着“肩冲”“新田”和“初花”三种名贵茶入;榻榻米一侧摆放着“四十石”和“松花”两种珍稀茶壶。这些超顶级的器物出现在皇家茶会上,某种程度上被赋予了神圣的地位。禁里御前茶会是日本茶道史的一次“稀世盛会”,对利休而言更是意义非凡,“天下第一茶头”无可撼动的地位自此确立。

禁里茶会之后,随着德川家康和上杉景胜两个武将臣服,秀吉加快了统一日本的进程,利休与秀吉的合作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而他所获得的权势,到了一个茶人所能达到的历史最高点。当时九州丰后大名大友宗麟前来大坂城拜会秀吉,看到利休一刻不离秀吉左右,他写给家臣的信中说:在大坂城,能与关白秀吉随意交谈的只有千宗易。据他观察,在当时,关白秀吉政权的政务虽有“五大奉行”(桃山时代执掌丰臣政权中枢的石田三成、浅野长政、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五大行政长官)辅佐,但实际上权势大多由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和千宗易掌控,其中秀长负责军务,内部事务则由千宗易拿控,其显赫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五大奉行的石田三成和前田玄以。

天正十五年(1587)春,秀吉挥师进入九州征伐西南部的萨摩岛津氏,利休随军出征。在这次征伐中,利休以茶道纵横捭阖对岛津氏展开一系列政治攻势,最终迫使岛津氏就范接受城下之盟,日本基本实现统一。7月秀吉凯旋回到大坂,为了庆贺征服九州大捷,丰臣秀吉命利休筹办史上最大的茶会。10月金秋,茶会在大坂北野天满宫举行,受邀前来参加的各地茶人就有550多名,据说为来自日本各地的茶人搭建的三叠茶屋至少有八百间到一千间,茶棚、茶室一间接一间星罗棋布于御天满宫神社的松原之内,至于平民参加的凉席铺就的茶席,一片连着一片犹如长龙一般环绕着神社的外围。茶会从10月1日开始,一连举办了10天才圆满结束,其规模之大场面之盛可谓空前。日本茶道史上能与此相颉颃的,只有明治初年由财阀工商界精英在大坂南部举办的“青湾茶会”。

不过,天道无常,物极必反。北野茶会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利休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