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西方的咖啡(Café)文化起源于佛罗伦萨,日本人却把它发扬光大,将吃茶店变成家与职场之外的另一个奇妙的解压空间,利用它来谈生意、约会、打瞌睡、读书、写作或发呆消磨人生。作为一种社交或休闲的公共场所,吃茶店被称为“第三空间”“都市庭院和绿洲”,意为介于家庭和职场(学校)的另一种释放疗愈身心的特殊存在。日本人比较注重个人隐私,多数情况不喜欢串门或被串门。聚会娱乐也是经过细分的,酒场餐馆之类的饭局并不能涵盖所有社交活动,无论业务性或私人性的会面空间,比起料亭居酒屋,吃茶店更具灵活性和普遍性,也可以说是吃茶文化呼应了现代都市生活节奏的要求而获得了强大的发展空间。

韩国当代日本文化学者李御宁说:小中见大,螺蛳壳里做道场,善于在有限的空间里做文章等,这种“缩”的本领是日本人的一个特质。日本人的住宅较为狭隘,乃至曾被欧美人讥为“兔小屋”,拥有书房或客厅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梦想。这样,就有人将住处附近心仪的吃茶店当作自己书房、工作间或家里会客厅的延伸。一个自由撰稿人掰着手指算了一笔账,在当今日本大都市,一杯咖啡大约500日元,一个月就算每天去一次,也不过15000日元。而在东京、大阪这样的城市,每个月房租之外加上15000日元是无论如何租不到另带书房或客厅的房子的,况且还无须为清扫、整理、做卫生操心。因此,将心仪的吃茶店作为私家书房或创作工作室的文人大有人在,也演绎出各种版本的悲喜传奇。

明治文学家森鸥外的长女森茉莉,幼年在慈父过度的呵护中长大,丧失了在逆境中茁壮成长的能力。晚年居无定所,生活相当潦倒,去世前十年几乎每天都在小田原线下北泽站一家名叫“邪宗门”的咖啡馆里度过。森茉莉年轻时几度离婚,父亲著作版权过期就断了经济来源,没有学过任何谋生技能,年过半百才拿起笔写文章维持生计。“邪宗门”有她固定的座位,她在那里写稿,会见编辑,整理账单,其间还悄悄恋上邻座一位小她十六岁,和她一样每天风雨无阻出入咖啡馆的中年绅士,只是至死没有表白。森茉莉1987年故去,享年84岁,“邪宗门”至今还在营业,据说店里森茉莉固定的座位还留着。都说日本人执着,一根筋,但执着也罢,一根筋也罢,背后一定是比黑咖啡还要黑暗苦涩的无奈。

吃茶店里有我喜欢的氛围,游学时代那里是我写作业、看书发呆或无所事事消磨时光的好去处。人流进出频繁,哄谈、清谈声此起彼伏,人与人之间互相交融又彼此保持独立,远比一人独处强。大宫车站东口有一家“多娜姿”美式吃茶店,位于宿舍、学校和车站“三点一线”的中间,是典型的学生街吃茶店,一杯美式咖啡和一个甜甜圈也就100日元,咖啡无限续杯,可以从早晨待到深夜。假日我常常在那里看书,写家信,约见师友,真是一家想起来令人心头暖洋洋的吃茶店。长久没到大宫了,当年学生街上的“多娜姿”吃茶店是否还在营业?

吃茶店是一种充满动感的公共社交空间,嘈杂甚至喧嚣,不比安静的书房和工作室。但有人偏偏就喜欢这种氛围,更难得的是能在这种环境下集中注意力并产生成果,令人不得不惊叹日本吃茶店的特殊魔力。十年前去世的作家井上厦,家里有阔绰的书房,却习惯以吃茶店为自己的“写作工坊”,几十年如一日,通勤似的往返于家与固定吃茶店之间,在他心仪的店里有自己的专用包厢或指定席位。他在那里写文章、读书或与媒体编辑会面洽谈,也在那里用餐、打瞌睡,吃茶店成了他的家外之家。日本最权威的莎士比亚研究家小田岛雄志,早年家居狭隘,没有独立书房,大学上课之外以临街的吃茶店为书房。著作等身、治学生涯的绝大多数成果就是在店里一角的小方桌上写成的。后来换了新居,住上了带庭院的独户小楼,但要治学写作,还得走几条街到稔熟的吃茶店才能动笔,家里宽绰漂亮、功能齐全的书房反倒成了摆设和书刊收纳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