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在茶汤之中”
珠光与一休宗纯的师徒关系,有相当确凿的史料可以证实。江户时代的茶书《源流茶话》写道:
(珠光)曾参禅于酬恩庵一休和尚,悟得教外之旨,将圆悟禅师之墨迹赐予法信,并张挂室内,供以香花……
酬恩庵即今日的一休寺,位于今天京都的田边町,是紫野大德寺的分寺,因室町时代的禅僧一休宗纯长期驻锡而得名。大德寺也是一休所开基的临济宗系禅院,寺内有一座“真珠庵”,留有庵志,珠光作为捐资人的名字登录在中。另外,明应二年(1493),一休去世13周年忌辰的捐资账本上有珠光献金一贯的记录等,这些都是关于珠光与一休禅道法脉关系的可靠资料。后世研究者依据这些资料也基本弄清了珠光与一休在茶禅上的师承渊源。
一休的禅道对珠光茶道的形成也有点化、启蒙之功,他在修习茶汤与禅法的过程中悟出“佛法原来就存于茶汤之中”,致力于将当时或以高级奢华享受或以世俗娱乐为中心的下里巴人的饮茶,改造成节制欲望,体现禅道核心和日本审美的茶汤。
珠光生前是否撰写过有关茶道的论著不得而知,他唯一流传至今的文字,是名为《心之文》的短简,因系写给弟子古市播磨澄胤的私人书信,所论皆出自肺腑,可信度极高,虽然只有区区不足四百字,却被当作茶道史上的一大圣典。其中有云:
此道最忌讳者,乃心地做慢,刚愎自用。妒忌茶艺高超者,藐视初心者,是最为不该也。与茶艺高超者亲近,哪怕得到一言半语之指教,亦有裨益。
……
无论茶艺何等高超、何等富有风情,亦须时时反省自我之不足,此点十分要紧。自大自满要不得。此道即是不可自满自傲之道。有一句座右铭曰:“以心之师,勿以心为师。”此乃古人之金玉良言也。(译文参照《日本茶味》,奥田正造著,王向远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只要了解珠光这封书信的对象古市播磨澄胤的身份,便能更深入地理解珠光这份文献非同寻常的价值。古市播磨澄胤是奈良的豪商,生于宝德二年(1450),卒于永正五年(1508)。古市善于经商,同时又富于文化趣味,擅长猿乐(一种日本古典表演艺术),日本洞箫吹得能让一休都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经常举办连歌会并活跃其中。古市留在茶道史上最著名的事迹,除了这封珠光的书信外,还有上文提到的是当时奈良最具实力的“汗淋茶寄合”主催者(主办人)。因此,珠光这封信,就是引导他从下里巴人的“茶寄合”提升到“心之茶”境界的指导性建议。
上文中的“此道”,就是茶汤之道。在日本将茶汤提升到道的高度,据说始于珠光。上述三句,讲的是学茶者的基本态度,貌似平淡无奇,实际上涉及一个本质问题,也就是一个人该以何种心态去从事茶道的修习。在珠光看来,对于茶道,要像修禅学佛一样,力戒傲慢我执,虚怀若谷时刻怀着精进之心,孜孜以求,方得始终。“成为心之师,勿以心为师”,这句话出自平安时代中期天台宗高僧信源《往生要集》,“心”在这里代表各种我执和欲望,“师”则为驾驭之道。就是说通过修行超越自我,成为驾驭心之主宰,而不是被我执和欲念支配。这封短简,通篇都讲求道之“心”与从艺之“心”,这就有了最高指导原则的意义了。
不过,禅宗之道并不能简单等同于茶汤之道。只以“心”来面对自我和世界是不够的,因为“道”要解决的是本源问题,不仅需要高蹈的哲学观念的指引,也需要达成目标所不可或缺的方法论,也就是“术”。因此禅最终打通了茶汤中“道”与“术”的壁垒,开启了一个新境界。铃木大拙说:“禅与茶的相通之处,在于两者都是使事物单纯化。禅是通过直觉把握终极存在而实现;茶则是使这一点加以精练并付诸现实生活,通过在茶室里品茶实现的。”珠光的“茶汤之道”,正通过禅与茶的融合来实现艺术上的突破,为有日本特色的茶道的形成立下开基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