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庵茶与侘茶
“侘茶”在精神上不仅与武野绍鸥所推崇的藤原定家的歌道美学相融通,与经过珠光的努力所推崇并臻于“瘦”“冷”之境的草庵茶也是一脉相承的,但将这种审美与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建立关联且作为茶道理论提出的则滥觞于绍鸥。因此,绍鸥被誉为珠光草庵茶道的中兴之祖。
不过,如果拘泥于字面的意思,侘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贫寒、孤苦、穷酸等负面印象。实际上,它有着更为深广的内涵,或许类似“删繁就简三秋树”“极尽灿烂归平淡”所表达的美学境界。对于绍鸥的侘茶的特点和精神实质,《南方录》里引用《新古今和歌集》中绍鸥最心仪的藤原定家和歌来加以形容:
“放眼望去,看不见鲜花,也不见红叶,唯有海滨茅屋的秋暮”。(原文:見渡せば花も紅葉もなかりけり浦のとまりや秋の夕暮)绍鸥的心情,就像这首和歌所描写的那样。又说:“这里所说的鲜花、红叶可以用来比喻书院台子,对着那鲜花红叶仔细凝望,就会出现无一物的境界,仿佛看到海边的茅屋。不知鲜花红叶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海边茅屋,只有凝望观照,才会看到海边茅屋寂的美。这就是茶道的本心。”(参见《日本茶味》,奥田正造著,王向远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这里的“无一物”,并非空无一物的“无”,而是一种实在虚中的“空”。也就是说,“侘茶”并不是要否定华美与丰饶,恰恰相反是要抵达华美的极致,就是一种“无一物”之美,这样的“无一物”的境界就是摆脱对五光十色的纷杂世间的顾盼,排斥视觉上的华丽,而只将“海岸上一间寂然孤立的茅屋”纳入眼帘,那座小屋就是“无尽藏中无一物,有花有约有楼台”的隐喻。
后来者中得到绍鸥“侘茶”真谛的是千利休。下面一则茶道逸闻流传很广,虽然未必是严谨的信史,但却很生动地说明了绍鸥流“侘茶”的美学旨趣:
有一次,绍鸥命弟子们洒扫茶室露地。实际上,此前已经有人将庭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了,众人不明所以站在那里发愣。利休推门出来,看到干干净净的地面,顿时明白导师意图,他将院子里一株经霜的柿子树猛力摇晃几下,几篇霜冻得斑斓的柿叶飘然落下,大获绍鸥欢心,称道他体悟到了“侘茶”风雅三味。
在“侘寂”的美学观念指导下,绍鸥排斥以炫耀权威和财富为美的倾向,反对将茶汤变成高级享乐的风气。绍鸥的“侘茶”美学,是通过对茶室布置茶具的选用来表现出对茶道的理解与感悟。据说绍鸥晚年在京都开设了一家露地草庵茶室“大黑屋”,将四帖半的格局进一步简约化,去掉多余雕饰,抹土墙,用竹制或粗陶制的器具,刻意追求“侘茶”之枯槁、简素与清寂之美。他在茶室设计上的一大发明,就是在入口处设置半蹲着才能入内的“躏门”,以设备设施的改进来呈现谦逊平等的美德。
绍鸥在茶具上如何显示“侘寂”美学呢?
绍鸥年轻时购藏了许多当时被称为名物的顶级茶道具,这是因为在当时,拥有足够珍稀的唐物是成为茶汤名人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这是日本茶道的传统。他也凭借自己的眼光发现很多具有“侘寂”趣味的道具,他善于发现美的眼光在当时无人可及,《山上宗二记》称道“当代无数之茶具,皆出自绍鸥之目明”。“目利”“目明”是日本茶道术语。将能够看出某种艺术品的来龙去脉和真正价值的行家里手称为“目利”;而“目明”则不限于茶器,特指能从人类生活中所使用的一切器具乃至自然界中的万物去挖掘美的美学宗师。比如,绍鸥在茶具艺术的鉴别上被后世茶人津津乐道的例子就是发现了信乐陶的艺术价值。
信乐陶是源于奈良时代的古窑烧制的陶器,因产地在滋贺县甲贺郡信乐町而著名,原本烧制一些农村常用的坛坛罐罐,如储水罐、种子罐等杂器,这类陶器原本是不入流的器物,外形粗大,大腹便便,缘口很宽,有的无釉,或因陶土不纯或烧制技术幼稚,常常留下裂口破损之类的败笔,是朴拙实用的农家器物。本来已经销声匿迹,以绍鸥为先导的茶人从中发现另类的美,价值被重新认识而流行于世,茶具名作蔚为大观,很多被当作稀世珍宝流传到今天,其中的“信乐水指”(水壶)至今被奉为茶席中的珍品,并且和茶道中兴之祖的绍鸥紧紧联系在一起。此外,绍鸥还指导濑户烧的陶工来改造宋朝“天目茶盏”,他舍弃建盏中“曜变”“油滴”的炫目光耀与灿烂辉煌,取向低调、枯涩、落落寡合的青灰色,最终成功烧出具有日本审美特色的“绍鸥天目”或“濑户白天目”。这些茶碗运用在茶道中,所引发的不仅是茶器道具趣味的改变,还有观念上的革新,是从“器”到“道”的飞跃,因此绍鸥被认为是在茶道史上影响非凡的天才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