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石州——“柳营茶道”元祖
日本茶道最早起源于禅门寺院,后来逐渐流入民间,发展到江户时代的中后期,形成了众多流派。从社会身份来看,一般可分为代表武士、大名的“武家流”和代表城市商人、工匠和市民的“町人流”。
江户幕府确立了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武士阶级成为社会的代表,需要有一种代表本阶级价值观和审美取向的武士流茶道,或者说武家流茶道。“武家流”源自利休门下七哲之一的古田织部,古田织部再传备中松山藩藩主小堀远州,由此开启了武家茶道的“远州流”。“武家流”另一个著名流派是以片桐石州为始祖的“石州流”。
片桐石州也是武家出身,是奈良小泉藩的二代藩主。他曾师从的茶道师匠桑山宗仙是千利休的长子道安的门徒,从茶道系谱来看,他属于千利休一脉。后来博采众长,脱颖而出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武家茶风——“石州流”茶道,与小堀远州的“远州流”一起成为江户时代影响深远的代表武士阶级价值追求和审美趣味的武家茶道流派。
作为武家茶道的茶人,片桐石州与古田织部、小堀远州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出身大名,都是源于千利休一脉,都凭借高超的茶道艺术开启不平凡的人生等。此外还有一个最大共同点就是,都曾担任过幕府将军的茶道老师。所以,在了解日本茶道在江户时代的变迁历程中,将这三个武家茶道的代表进行互相比较研究,会发现很多关键的却又很容易被忽略的历史细节。
片桐石州(1605—1673),原名片桐贞俊,后改名贞昌,因曾受幕府委派出任本州岛西部的岛根石见国守官(从五位下),因而又名片桐石见。石见国就是著名的白银之国,古称石州,江户时代是幕府的直辖领地。片桐曾以从五位下官衔出任石州守,此为片桐石州一名的来历。片桐石州制作的茶器上常常印有和歌铭文,落款常有“片桐石见守”,也是源于此。石州可以说是江户幕府的同龄人,是成长于太平时期的武家子弟。庆长十年(1605)石州出生于今天大坂北部和京都交界处的摄津一个大名世家。片桐家是战国时代以来赫赫有名的武家,石州的伯父片桐且元是自丰臣秀吉长滨城主时代的贴身直系家臣,安土桃山时代名震日本四岛的“贱岳七本枪”之一,丰臣秀吉病危,临终托孤,授命片桐且元辅助爱子丰臣秀赖。在消灭丰臣势力的“大坂夏之阵”中,片桐且元因为极力协调江户与大坂之间的和解,遭到丰臣家的猜疑,于是和弟弟片桐贞隆一起因采取和德川家康合作的立场退出战斗,立了一功。战后受封,成了大和国胜田藩二万八千石的初任藩主。弟弟片桐贞隆也因为协力有功,受封大和国小泉藩,食禄一万六千石,是为小泉藩的初任藩主,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远州流创始人片桐石州的父亲。
片桐石州的家世,对他今后人生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庆长十九年(1614)发生的方广寺钟铭文事件,成了德川家康征讨大坂城丰臣氏势力的借口。片桐且元为避免战祸波及少主,将9岁的侄子片桐贞俊作为人质送到德川家康直系重臣板仓重胜军帐中。这一经历,成了片桐贞俊早年的勋章,1817年荣获拜谒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资格,与此同时也被片桐家立为继承人。宽永四年(1627),片桐贞隆病逝,年仅22岁的片桐贞俊成了二代藩主。
关于片桐石州从何时开始学习茶道,迄今没有明确的资料记载。战国时期以来,茶道在大名武士之间非常流行,武家子弟从小就接受茶汤的熏陶。据研究,石州正式学习茶道大约在20岁前后,他投入茶道名家桑山宗仙(1560—1632)门下,而后的人生轨迹才开始清晰起来。桑山宗仙即桑山贞晴,是活跃在战国后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著名武将,也是片桐贞俊的父辈的同袍战友。片桐石州与伯父片桐且元一样,曾是丰臣秀吉麾下的直系家臣之一,秀吉殁后一同辅佐秀赖,“大坂夏之阵”之后与片桐且元一起归顺德川家康。桑山贞晴是千利休长子千道安门下弟子。所以,片桐石州吸收了千道安茶道中的元素,是千利休嫡传茶道的另一个直系分支。据载,片桐石州在宗仙门下学习茶道,进步迅速,很快就精通了自利休传承的茶道奥秘。宽永九年(1632),一个意外的机会让他登上大显身手的舞台。
就在桑山病殁的翌年,位于京都西北面东山的净土宗大本山知恩院发生火灾,整座寺院,除了三门、经藏阁、势至堂等少数几座建筑外,其余全化为灰烬。知恩院与信仰净土宗的德川将军一族有着很深的因缘,这座寺院与二条城一样,是德川一族在京都的两大据点。幕府成立后,德川幕府曾倾注财力将知恩院翻修,规模不断扩大,工程一直延续到二代将军德川秀忠才告一段落。在幕府将军德川家光的指示下,知恩院的灾后重建很快提上了日程。1633年,幕府任命片桐石州为知恩院普请奉行,也就是工程总负责人,从设计到复原重建,片桐石州全副身心都扑在工程上,前后历时八年,才告完工。由于工作出色,业绩突出,不久被幕府任命为关东郡奉行,主要负责关东地区河流的水灾防护和水土保持,这个工作一直到辞世前五年才卸任。
赴任京都的八年时间给片桐石州带来的另一巨大收获,是与京都茶道界的结缘。在茶道文化发源地的京都,他得以和许多著名的禅僧、茶人交际,从中观摩、交流和实践,茶道艺术获得飞跃式进步。京都紫野大徳寺与日本茶道有着很深的渊源,从珠光、绍鸥到利休,都有在大德寺参禅的经历。片桐石州在京都督造慈光院期间,到大德寺和玉室、玉舟和尚参禅。宽永十五年(1638),34岁时,他师从玉室和尚获得“宗关”的道号,这是他正式作为一个茶道名人的印信,具有毕业证般的重大意义,为此他捐资在大徳寺内建造“高林庵”以示纪念,还自画一幅肖像。这幅肖像至今收藏在奈良郡山小泉町石州为父亲建造的菩提寺“慈光院”里。在知恩院重建完成后,他还得到了隐居在京都的武家茶道大师金森宗和的知遇之恩,又结识了松花堂昭乘,得到这几个名匠的指导,片桐石州的茶道艺术获得整体提升。八年的京都普请奉行,片桐石州作为武家茶道的一颗巨星已经在日本冉冉升起,当时郡山藩藩主德川家康的外孙松平忠明、近江小室藩藩主小堀远州这两个大名兼茶道大师,经常邀请他来鉴赏茶器或一同举办茶会。后来,连声名远扬的一代明君、会津藩藩主保科正之和水户藩藩主水户光圀(“圀”通“国”)都成了片桐石州茶道的门下弟子,武家茶道大师的地位从此确立。
片桐石州生逢其时,不仅出生在一个偃武修文的和平年代,而其良好的家世出身让他左右逢源,获得非同一般的人脉资源和影响力,在追求茶汤之道上可谓顺风顺水一路坦途,使得源于战国后期的“织部流”武家茶道(大名茶道)在江户时代中期迎来鼎盛。保科正之是德川家康嫡孙、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异母弟弟,会津藩松平家初代藩主,深受将军信任。德川家光病逝后,保科正之继续辅佐第四代幕府将军德川家纲。1647年,小堀远州去世,在保科正之的力荐下,片桐石州接替小堀远州成了德川家光将军的茶道老师,走到当时茶人的顶点。德川家光是一个有雄伟抱负的将军,正是在他任上,江户幕府社会实现了由“黩武”向“文治”的转型。茶道,作为一项文化形态,不仅受到他的特别关注,也被他纳入安邦定国的“一揽子”策略之中。在这个背景下,真正具有江户武家社会特点的“柳营茶道”才告最后完成。
所谓“柳营茶道”,即是将军茶道,又称为府茶道、大名茶道。“柳营”一词,意思是军营、军帐,语出司马迁《史记》所载周亚夫屯军细柳营的典故,杜少陵有云“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在江户日本也被用来指代幕府将军的军营。1648年,德川家康着命片桐石州对幕府“柳营御物”——德川一族累世荟萃积累的茶器名物,进行分类整理记录在册,就像室町时代能阿弥为足利义政将军整理《君台观左右帐记》一样。这是一项艰巨无比的工作,因为所谓德川家藏宝物,汇集了德川氏(松平氏)一族数百年的收藏,数量庞大,年代久远,种类繁多,鉴别难度很大。非一般文物鉴赏家能胜任,它不仅需要学识、见识、经验,还有赖于远在云端的灵感。片桐石州不负重托,完成了全部鉴定工作。据说当时,将军本人自不必说,很多精通茶道的大名也十分惊讶,对石州的“目利”“目明”感到难以置信乃至怀疑他是利休转世。当时德高望重的老茶人很多,都自愧不如石州的眼力和学养,对于他出任将军茶道师范无不心服口服。因之,片桐石州在德川家光殁后,又接连担任第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茶道老师。
经他认定的历代唐物和本土陶瓷制品、美术品,现在都成了日本国宝级历史文化遗产。在重新整理的基础之上,石州在书中规定的“柳营茶道”,也就是武家茶道的标准,制定了将军、大名、公卿、住持、庶民等不同阶级之间茶事规则。由于《石州三百条》是在德川家纲将军的授意下编制出来的,因而具有强烈的官方色彩,也代表武家茶道的最后完成。日本在幕府将军的支持和垂范下,石州流茶道发展成为具有浓厚官方色彩的“大名茶道”,在江户时代的茶道界确立了无可撼动的地位。很多大名、旗本以及有权有势的武士阶级纷纷仿效,以学习石州流茶道为时尚。“石州流”也成为江户时代与“远州流”并驾齐驱,势力遍及整个日本列岛的两大武家茶道流派。
江户时代三大杰出武家茶道艺术巨匠,古田织部、小堀远州和片桐石州三人身上有很多惊人的一致性:都是大名武士出身,都有显赫的家世和身份,都是不折不扣的骨灰级茶道迷,都在茶道艺术上留下很深的刻度。但具体到每个人,却是各具特色,各有胜场。如果从对后世的影响上看,则三者之中,片桐石州更胜一筹。石州的身份是武士,他身处太平盛世,作为一个社会统治阶级,武士的社会职能已经发生很大变化,远离战场的武士,成为社会各个领域的行政管理人员,好比现代社会的官员,这种社会背景与在战国时期驰骋疆场的古田织部是迥然不同的。这也必然会在茶道艺术上有深刻的反映。比如说,远州也罢,石州也罢,就缺乏古田织部那种豪迈与旷达的武士之风,更多带有优雅洗练精致细腻的审美特点。石州曾长期担任将军的茶道老师,与京都皇族、公卿、大名等显贵往来密切,深谙主流社会崇尚的美学旨趣;为了迎合他们的趣味,他必须在源自利休的“侘茶”之上有所改进,使之符合将军、皇族、大名、贵族等“贵人”的口味。在探讨片桐石州的茶道艺术时,还应该注意到一点,就是他刻意在茶道中淡化了日本茶道自珠光以来就如影相随的“茶禅一味”,可以说就是向武家价值观和审美趣味调和妥协的结果,在他生前就有人腹诽石州茶道偏离了自珠光、千利休开创的康庄正道。
片桐石州的茶道艺术还体现在《石州三百条》《一叠半秘事》和《侘之文》等茶书经典中。《石州三百条》是他从事柳营茶道实践的心得,体现了他的茶道美学旨趣。从书中看来,他似乎偏爱列举了一些简单质朴的茶器。比如烧水的铁釜,既可用在火炉上,也可用于风炉上。他巧用葫芦瓢作为装木炭的容器,别出心裁又有一种接地气的朴素美;茶挂大多用有个性书法作品,而不拘泥于千利休定下的用禅宗名僧的墨宝张挂在茶室的“床之间”的训条;茶叶罐尽管可供选择的种类繁多,但他一般只用黑色的枣形茶叶罐;茶碗多用乐烧;用来插花的容器多竹制花筒等。此外,片桐石州还是极少数有幸得到千利休“一叠半”茶道真髓的茶人。一叠半茶道是利休所创,经过千道安、桑山宗仙再传给了石州。片桐石州写于万治元年(1658)的《一叠半秘事》记录了其中秘不示人的要诀,显得神秘兮兮。在一张半榻榻米大的茶室里从事茶汤之道,需要极高的造诣,不是普通的茶人能问津,也只有极少数受到命运特别垂青的茶人才有机会接触这一核心秘传。据石州在书中称,从利休那里受此秘传的不多于五人,其中一人便是石州的老师桑山宗仙,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片桐石州的茶道是利休侘茶的道统嫡传。
片桐石州于延宝元年(1673)去世,享年69岁,翌年家业由三男贞房继承。不过贞房继承家职却没有继承父亲的茶道艺术,石州子孙在继承和发扬家业上大多乏善可陈,后裔中重振“石州流”茶道雄风,复兴于百年之衰的是第七代孙片桐贞信(1802—1848),惜乎英年早逝。也许是石州作为开创者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致于在他殁后很长一段时间,“石州流”茶道的发展一直后继乏力而黯然无光。后世“石州流”的茶人中,声名最为显著的是云州松江藩(今松江市)的藩主松平不昧。
松平治乡,法名不昧。他是德川家康的直系后代,属于越前松平家第七代,也是出云国松江藩的第七代藩主。不昧最初师事“利休七哲”之一的细川三斋的传人志村三休,修习“三斋流”茶道,后来才改投“石州流”的名家伊佐幸琢,二十来岁就得到“石州流”真传,为了领悟茶禅的精髓还入江户麻布的天真寺修习禅宗,“不昧”一名即是修成后寺中住持大颠禅师所授。
不昧是江户时代中期武家茶最重要的代表,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对茶道都有贡献。他所著的茶书《云州藏帐》颇有影响力,此书最富于思想文化色彩的地方,是他将当时盛行的朱子学原理融入茶道中,倡导在茶道中贯彻“修齐治平”的政治理念,使茶道成为治国安邦的有效工具。这种茶道观是江户时代朱子学成为幕府国家意识形态在艺道上的投影,颇富时代特色。不昧的茶道并没有止步于理论,还积极付诸实践并获得很大成功。不昧重用精通茶道的家老朝日丹波进行藩政改革,殖产兴业、鼓励贸易、大兴水利、振兴教育,使松江成为一个富饶文雅之乡,是幕府时期功勋卓越的改革家,与水户藩的德川光圀、米泽藩的上杉鹰山和冈山藩的池田光政并称为“四大明君”。松平不昧学问渊博,是个学者型政治家,他对茶道文化的另一个贡献就是组织并撰写了长达18卷的文物鉴赏巨著《古今名物类聚》,将当时日本所有茶器名品做了详尽的记录和分类,至今是茶人也是茶道研究者案头的必备工具。
片桐石州辞世已近三个半世纪,但与他有关的史迹散点在日本各处,那是他留下的建筑艺术杰作。对于爱好茶事的中国游客来说,到关西古都奈良、京都旅游,一定不要错过两个凝聚片桐石州茶道艺术建筑的地方,一是前面说过的京都桂离宫,二是他故乡奈良郡山的慈光院,尤其是后者,从设计到施工完全出自片桐石州之手。这是一座临济宗大德寺派的寺院,建于宽文三年(1663),是石州为先父片桐贞隆祈祷冥福而建的菩提寺。入门处赫然写着“茶道石州流发祥之寺”,显示着它在日本茶道史上的特殊地位。
慈光院是日本农家院落式建筑,茅葺屋顶,位于能俯瞰整个奈良平原的高处,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青冈绿水,远处的山水景观被融入寺院中,成为园林外景的天然有机部分;而这庭院经历了350年岁月风雨的冲刷,苍苔斑斑,本身也成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寺院建筑的最大特点就是整个建筑全体都是以一个茶席的构思来设计建造的。从山门沿着青苔斑驳的小路步入院内,就像走入一个天然的茶席,前面是代表自室町时代以来武家建筑审美的“书院造茶室”;里面则是体现“侘寂”格调的“数寄茶屋”。其中的“高林庵”最为著名,是石州根据自己的喜好建造的茶室,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不到4平方米,典型的维摩诘方丈斗室,与书院茶室一样,都是日本国家指定的国宝级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