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井伊直弼是彦根藩（今日本滋贺县彦根市）藩主井伊直中的第十四子，后来世袭成为彦根藩第十四代藩主。井伊家是江户时代拥有谱代大名地位的名门，其始祖是战国后期的上野国高崎城主井伊直政，以英勇善战闻名，据说每次出战都喜欢披挂红色的盔甲，因而有“赤鬼”之称。1600年关原之战，因战功被封为近江国大名，食禄十八万石，是德川幕府中的直系谱代大名之首。

文化十二年（1815），井伊直弼出生于彦根城二之丸的槻御殿（今彦根市金龟町），为井伊家第十三代藩主直中的侧室所生，小名铁之助，又名铁三郎。早在三年前，父亲已经退隐，家业由兄长井伊直亮继承，而第十一兄直元作为直亮继承人也已定下，其他兄弟也都被各大名门豪族收为养子。由于家里兄弟多，又是作为侧室所生的末子，井伊直弼虽然贵为藩主公子，但在家中却形同摆设。后来父亲死后井伊直弼的处境更加不堪，被长兄逐出家门让他到城下町赁屋独居，每年仅给他三百袋大米做生活费。井伊直弼将自己的住处命名“埋木舍”，意为埋没地下不能开花结果的树桩，不无自嘲自哀的意味，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15年之久。

不过年轻时代的井伊直弼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在毫无指望的处境中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在隐居市井默默无闻的岁月里，他刻苦精进，读书治学，练武习艺。这期间，经由近江国（今滋贺县）名医三浦北庵的介绍，师从“石州流”的茶道师匠研习茶道。少年时代的出身和经历，对井伊直弼的人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深受石州流熏陶的井伊直弼，对武家流茶道下了很多功夫，他尤其重视经典的研究，曾下大力气抄读片桐石州的茶著《石州三百条》，并在习茶过程中一一实践，后来获得“宗观”茶号，这是作为一个独立茶人的荣誉称号。在研究茶书，实践“石州流”茶道的过程中，井伊直弼也逐渐形成了“自家流”的茶道，这就是在江户时代颇具影响力的“宗观流”茶道。其茶道的理论见诸专著《茶汤一会集》。这本书被誉为幕末时期茶道重要文献而备受推崇，比如他提出的“独坐观念”丰富了千利休茶道的内涵。所谓“独坐观念”，指的是作为组织茶会的茶人，在客人散去之后，不要马上离开，而要继续留在茶室里独坐；观念，是观照静思的意思，也即是说一人独对一只茶盏，将茶会在脑中回放一遍，回味一天的茶事，觉悟次日不会重来，这时，当事人心里会情不自禁涌起一阵茫然若失之情，但随之又有一种充实的暖流在心里流淌扩散。此刻的心境是一种“主体的无”，这是一种近似禅宗修行后入定的体验。对此，井伊直弼在《茶汤一会集》中写道：

主人和客人都要有余情余心，退场的寒暄结束后，客人通过露地的时候不要高声说话。主人目送客人的时候更要静静目送，直到客人看不见为止。院子的木门、拉门等，千万不能早早关上，一天的茶会活动没有结束前，决不能着急把门窗关上，让客人看不见归路。主人送走客人返回茶室时，要从茶室小门侧身而入，静静地独坐在炉前，要从内心里意识到，今日在一起饮茶叙旧，以后不知何日再聚，此乃一期一会，独一无二。或者自斟自饮，回味今日聚会，这是“茶汤一会”的极意。此时在寂寞中体会亲切交谈之情，眼前除一口茶炉之外别无他物，这种境界不通过如此独坐静思，是难以达到的。

在茶道文化上，井伊直弼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将桃山时代茶人山上宗二的名言“一期一会”做了独出机杼的阐述和发挥，见于《茶汤一会集》中提纲挈领的前言：

茶会也，可为“一期一会”之缘也。即便主客多次相会也罢。但也许再无相会之时，为此作为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点马虎。而作为客人也要理会主人之心意，并应将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于心中，因此主客皆应以诚相待。此乃为“一期一会”也。

“一期一会”之所以成为一种人生哲学，是因为它扎根于佛教中的“诸行无常”思想，意即人生无法彩排预演，乃至每一个瞬间都不可能回放重复，犹如“覆水难收”或西谚所谓“人不能两次踩入同一条河”，云云，提醒人们要彼此珍惜每个瞬间的机缘，并为人生中可能仅有的一次相会，付出全部的诚意；若因漫不经心轻忽了眼前的人事，那会是比擦身而过更为深刻的遗憾。“一前一后”这四个字，虽然是山上宗二所言，但却是因为井伊直弼的阐发而成为茶道哲学中一个重要理念，以致长久以来人们将这句茶道真言的著作权冠在他头上。这四个字后来走出草庵茶室延伸到社会各行各业，至今是服务业坚如磐石的信条。

井伊直弼在生前曾为自己取戒名曰“宗观院柳晓觉翁”。如前所述，“宗观”是他作为茶人的名号，“柳”字则暗示与代表武家流的“柳营茶道”的渊源关系。井伊直弼在习茶过程中也注重融入自己的心得和思考，三十岁出头便写下了第一部茶书《入门记》，讲述大名茶道入门之初的修行要领。井伊直弼留下的著作还有《彦根水屋帐》，这是一部记载在彦根藩埋木舍时期举办茶会的纪实性记录文本。自战国时代以来，日本茶人举办茶会都形成一个惯例，就是由专人记录茶会的形式和内容。包括日期、地点、参加人员、主持者、茶室的布置、茶会期间使用的道具、展出的古董、主客之间的对话等。后来井伊直弼继任彦根藩藩主，参勤交代之际客居江户城，也常常举办茶会，后来也写有一本《东都水屋帐》，记录江户藩邸举办茶会的各种茶会内容，也是研究幕末时代武家大名茶道的珍贵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