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休的遗产

利休的遗产

利休对日本茶道的历史性贡献,在于将荣西法师从中国传来的茶文化,在他手上完成了本土化改造,形成具有日本审美文化特色的一种生活哲学艺术

利休留给后世的宝贵财富之一是他在“侘茶”中体现出来的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理想的表现形式,可以“和、敬、清、寂”四个字真谛为归结。对此,南坊宗启的《南方录》中作了具体而生动的阐述:

草庵小茶室的茶汤,第一目的,是以佛法修行得到。以排场的家居、美食为乐,是世俗之事。屋不漏雨,食可果腹,足矣!此乃佛之教,也是茶汤的本意。打水、劈柴、烧水、点茶,既是供佛,也是待客,自己也饮用。茶室中插花,焚香,都是学习佛教高僧的做法……

“侘茶”乃简素简朴枯槁之意,运用在茶道中即是一种处世哲学,就是“屋不漏雨,食可果腹”的知足常乐思想,利休说“此乃佛教茶汤之本意”,可以看出,所谓的“佛之教诲”“践行佛祖之举止”,与陆羽的“精行俭德”,与珠光践行的“茶禅一味”精神相契合。利休的草庵茶,是一种出世之茶,既脱离奢侈豪华的武士书院茶,也否定下里巴人的喧嚣的斗茶,也与佛门家风的禅茶迥然异趣,是一种熔建筑、园林、装潢、书画、工艺、文学、禅修、服饰、饮食为一炉的综合艺术,并在这个过程中融进了可贵的创新精神。

必欲立之,必先破之。日本茶道要独树一帜,首先建立在对“唐风”的改造之上,改造包括扬弃,在对中国美学的否定基础之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美学。也许在利休看来,无论珠光、绍鸥如何志在创造,但还是摆脱不了自奈良时代以来根深蒂固的“唐物庄严”观念的羁绊。匍匐在地如何超越古人?珠光将茶室从皇家宫苑、禅门寺庙和武家书院中解放出来,在市井风尘中扎根,其革新精神在唯“唐物”之马首是瞻的同代人中可谓一骑绝尘,但心中毕竟放不下的还是那些奢华高档的“唐物”,正如《山上宗二记》将珠光茶道美学譬如“在粗陋的座敷上放名物,如在稻草屋前拴名马”,形容珠光善于在清简与奢华的强烈对比中让美学之花绽放,但念念不忘的到底还是奢华的名马宝驹。利休的茶道哲学迥然异趣,他要在粗陋中发现粗陋本身的美,他的茶汤美学是“草棚里伏老马”,是元人马致远“枯藤老树,西风瘦马”的洗尽铅华的情趣,这种美学境界甚至比他的导师绍鸥走得更远。据说利休非常欣赏体现绍鸥茶风的“海滨茅屋”的和歌,只是觉得犹有不足,以下藤原家隆的名句才是他理想中的侘茶之境:

人们只待春花,不知道去看那,山里雪下的草牙。(原文:花をのみ待つらん人に山里の雪間の草の春を見せばや,参见《日本茶味》,王向远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皑皑白雪覆盖下,白雪皑皑一片真干净的深山与清冷的海滨意境是一样的,都是“无一物”之所在,是彻底的“无”。但积雪下就隐藏着春草萌动的生机。利休借助这首和歌来揭示侘茶的真谛,也就更具有禅的简素和遒劲。思想决定行动,基于这种彻底的“侘茶”哲学,利休打破唐物迷信和崇拜,扭转以中国审美为标准的观念。同时挑战主流茶道观,反对以奢华为美的武士茶汤,利休在“器”上的审美独创性,从他首创的乐烧上可见一斑。

乐烧,在今天日本又被称为“今烧茶碗”,始于天正年间(1573—1593),是利休与朝鲜陶工后代长次郎合作烧制的手工釉陶茶碗。用丰臣秀吉在京都伏见城豪邸“聚乐第”地底挖出的黑黏土烧制茶器,故名。茶碗是在低火候下烧制的,颜色多为赤黑两色。指导长次郎烧制符合自己美学的茶碗,乐烧茶碗取法朝鲜半岛吃饭喝汤用的大碗,外形粗大厚重,拿在手里沉甸甸很有感觉,加高底座,适于放置榻榻米上。制作时纯用手工捏成,不用轱辘,烧出来茶碗不均衡,釉面也浓淡厚薄不均,多是不太强烈的无光泽的黑色釉面,比起宋朝的天目、青瓷茶碗,有如残次品。但这正是利休刻意追求的效果,是用“侘茶”的思想指导制作出来的茶具,因而是日本独有的。乐烧的诞生标志着日本茶道器物在日本进入本土化创新阶段。在利休的影响下,室町时代曾被视为低端的朝鲜陶器如国产“灰被天目”“黄天目”茶盏,与进口的“曜变”“油滴”天目一同出现在茶会上,地位越来越高。伴随着本土茶碗开发的成功,唐物在茶会中不再居于主流让位给乐烧、井户烧等非主流茶具。

在艺术上,利休多才多艺,堪比东山文化时期的能阿弥。在从事茶汤美学的实践中,他将珠光的茶禅与绍鸥的侘茶提纯,形成了一套侘茶的理论和实践。

参加茶会的人,进入茶室前,第一步踏上的是被称为“露地”的庭院。按照《南方录》的阐释,“露地”象征一条隔离了世俗污浊和喧嚣的清心洁净之路,茶室即便是位于闹市中,也要求要有“露地”,才能体现深山幽谷的意境,给人以“心远地自偏”的世外桃源之想。为了祛除上层武家茶会的奢侈遗风,他将四帖半的茶室进一步压缩,一举改为二帖,进一步拉近主客之间的距离。

客人进入茶室,欣赏过悬挂在“床之间”的墨宝之后,面对茶台子席地而坐。茶主取出炭盒,放好风炉、茶釜,当面燃起炭来,这就是烧炭手法。为什么要在客人面前整理炭火呢?为的是请客人们领略火相之美。早在客人莅临之前就开始燃烧的炭,已蒙了白色的炭灰,拂掉炭灰,把红彤形的火炭集中起来作为火种,把粗的黑炭围在火种四周,在黑炭上架起劈好的细细的炭条。这样,从小山一样的木炭构架里,燃起了旺盛的炭火,构成美妙的火相。烹茗还讲究用水,好的水有灵气。对水的重视源自村田珠光的传统,早年他在大德寺旁边的“醒之井”旁卜居,就是为了获得好水点茶。而千家在京都的祖居之处小川路,其地下也有清泉。在细雪堆积的严冬天,在静谧的茶室里,观赏火相,聆听茶壶里水沸的声音,如闻深山的松涛,思绪高蹈飘远,主客共同参与创作一种安详宁静的审美体验。

一直保存至今的京都妙喜寺的茶室“待庵”,相传是千利休亲手打造的,是一级国宝,虽然对外公开,但是参观要提前一个月或几个月预约,瞻仰不易,更多人像我一样只能从写真或画册上领略。从外观上看,实在是一间非常不起眼的小茅屋。最另类的是小屋的设计,出入之处不设门扉,代之以一个低矮的躏口,长宽也就50厘米,人必须低头弯腰或屈身才得以进入,其情形有如钻狗洞。武士要进入参加茶会,得先把佩刀卸下寄存在外。这样就相当于将不祥的凶器和好勇斗狠之心屏蔽在外,也就有了“偃武兴文”的和谐,还有“以和为贵”的诚意。不论身份高低,以先到者为贵,在靠近茶台子前就座,并第一个享用高级茶碗里的茶汤。人到齐了,万事俱备,茶室助手会用力把躏口的门板“啪”的一声关上,纷繁浮躁的世界被隔在外面,以茶会为媒介,主客一起进入另一个美与和谐的时空……

这才是利休“侘茶”的精髓,是一种以“今生唯此一次”的诚心诚意付出的待客之道。在我看来,这才是利休留给后世最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