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堀远州——从幕府建设部高管到天下茶人

小堀远州——从幕府建设部高管到天下茶人

到日本旅游,观览日本古代名城是一大乐趣,比起神社寺院更有味。我觉得最能代表日本建筑特点的,就是散落在国内各处的古城。有几处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如爱知县的名古屋城、京都的二条城、伏见城和静冈县的骏府城。当得知这些著名城堡的设计施工都与一个名叫小堀远州的幕府建设部主管有关的时候,不禁对他的生涯事迹产生了深深的兴趣。读了一些资料,才和茶道历史上的相关脉络建立关联认知。

小堀远州是继千利休和古田织部之后的“天下茶人”,从茶道流派系谱上来说,是上承古田织部,下启片桐石州的日本近世武家流茶道代表人物。

和古田织部一样,小堀远州也是大名出身,只是级别小得多,与古田织部年俸三万五千石相比,小堀远州只有一万两千石,不到前者的一半。不过,论及业绩成就,小堀远州不在古田织部之下,从茶道上说,源自战国时代后期的武家茶,到了小堀远州手里才宣告最后完成。况且精通建筑和造园术的小堀远州也是日本文化史不可磨灭的艺术家。

小堀远州出生于天正七年(1579),是战国名门之后。父亲小堀新介正次是丰臣秀吉四弟丰臣秀长的家老,食俸一千石。秀长殁后出任丰臣秀吉的“普请奉行”。所谓普请奉行,就是负责大型工程建设的首席主管官员,属于技术部门。在战国时代,工程建设是一个重要保障职能部门,无论是修建城池还是铺路架桥,都直接与战争有关,因此相当于现代工兵司令的小堀新介正次颇受倚重,增加到五千石。1600年关原之战中,小堀新介正次归顺德川家康,主要负责战时的工程建设。因为战功,后受封备中松山藩藩主,食俸增加到一万四千石。

庆长九年(1604),小堀新介正次在前往江户途中亡故,26岁的长子小堀远州继承了父亲的武士身份和领地。元和五年(1619),小堀远州奉幕府之命移封近江国小室藩,成了该藩第一代藩主。虽然是武士身份,但因为世袭的家职是建设工程主管,所以并没有参加过战争,是个技术型的官僚。这一点他与同样是大名武士出身的古田织部有很大差异,从艺术本身来说,艺术作品会受到艺术家成长环境的支配,生长于和平年代的远州与在打打杀杀的战争中的织部,会有很大差异。

战国时代,茶道在武士之间非常流行。小堀新介正次在侍奉丰臣秀吉时期也深受影响。远州自幼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茶道礼仪做法,这对他后来的造诣埋下伏笔。据史料记载,天正十六年(1588),丰臣秀吉到大和郡山城内巡视,小堀新介正次举办茶会欢迎。远州当时年仅10岁,便荣幸地担任了欢迎茶会上献茶的重任。据《甫公传书》记载,“(远州)十岁时即得遇利休,其时曾一同仕奉太阁光临,利休用木帛茶巾点茶。”利休即千利休,当时是丰臣秀吉麾下的茶头。大约十四五岁时,远州正式投入千利休门徒古田织部门下学茶道。远州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所以进步很快,古田织部预言他将会在茶道上走得很远。也是听从织部的建议,他到京都大德寺,师从春屋宗园禅师参禅,18岁受“宗甫”之号。庆长四年(1599)3月,古田织部带领小堀远州于奈良吉野踏青游春,借机给恩师利休办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镇魂茶会。也正是在这个天下茶人云集的茶会上,首次登场的小堀远州,作为利休、古田织部茶道艺术的继承者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在远州31岁时,春屋禅师赠其道号“大有”。大有者,无所不有之意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概括远州一生追求的茶风——调和了王朝时代的绝代风华与武家东山文化的名士风流,又融合了安土桃山时代的浮华如梦以及大明、南蛮文化的高贵典雅——总之,一切美好的、值得怀念的事物都可以在远州流的茶道中找到自己的归宿。这是后世对作为远州流茶道创始人的高度评价。

庆长二十年(1615)的大坂“夏之阵”战役中,担任德川秀忠将军茶道师范的古田织部因为谋反之嫌,被德川家康勒令自尽。二代将军的茶道老师就由古田织部弟子中最具实力者担任,小堀远州成了茶道师范的不二人选,彼时远州年方36岁,就已经确立了天下茶头的地位。

德川秀忠病逝后,小堀远州又成为第三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光的茶道老师,作为一名茶人,一生指导两代将军,可以说达到了茶人的极致。正保四年(1647)2月,小堀远州在位于京都伏见六地藏府的家中无疾而终,享年69岁。

小堀远州多才多艺,是那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通才式巨匠,一生成就横跨多个领域,几乎是但凡涉猎皆有造诣,除了茶道,在建筑营造、园林艺术、陶瓷工艺和文学创作等领域,都有非同凡响的贡献。而一切艺术门类的造诣最后都汇集并滋养在他所钟情的茶道艺术上,造就了当时独树一帜,并在后世发扬光大的“远州流”茶道。

小堀远州首先是一名精通建筑的大名。小堀家世代从事工程建筑,这是家职,也是本职。他的父亲小堀新介正次凭借精湛的建筑才能在战国乱世征战中发挥重大作用。小堀远州继承家职后,日本已经进入由战国黩武到文治的转型,在天下太平的幕府治世,他家传的建筑才干,也跟着向优雅精致的路线演进,留下很多流芳百世的建筑精品。江户时代初期,几乎所有重要工程和园林,都有他智慧的结晶。小堀远州在二条城里设计了三个庭院,这几个庭院都富有浓郁的中国庭院风格,分别是二之丸庭园、本丸庭园、清流园。从弯曲流淌的河流和山石围绕的小湖,以及花草树木的排列布局与节奏,无不让人感受到东方文化的含蓄之美。

今天中国游客到关西游览,大阪城(原写作大坂城,1877年后改“坂”为“阪”并沿用至今)的天守阁是登临之处。大坂城,始建于安土桃山时代(1583),位于今天日本大阪市中央区的大阪城公园内,为大阪名胜之一,和名古屋城、熊本城并列日本历史上的三名城 。后来德川家康以两次“大坂之战”(即“冬之阵”与“夏之阵”)消灭了丰臣家势力,因此由丰臣秀吉在1583年至1598年所建筑的大坂城已全部不复存在,后来地表上所能见到的大坂城的遗迹,是1620年至1629年间由德川秀忠修建的相当于全新的大坂城(又名“德川大坂城”)。今天位于大阪城公园里的城池遗址,基本保留了贯穿整个江户时期所修建的木制建筑、门楼、仓库等13处建筑。

小堀远州也是日本园林史上著名的造园家。现今在日本本州,很多遗存至今的山水庭园都与小堀远州有关,其中京都桂离宫可以说是他为后人留下的最完美作品,是日本古代园林史的集锦之作。桂离宫,这座别墅位于京都西部的岚山山麓,原名桂山庄,以桂川从山间流过而得名。桂山庄兴建于1620年,主人是当时的京都皇族智仁亲王。明治维新以后桂山庄更名现在的“桂离宫”,成了天皇的行宫。桂离宫占地七万公顷,有山、有湖、有岛。山上松柏枫竹翠绿成荫,湖中水清见底,倒影如镜。岛内楼亭堂舍错落有致。桂离宫由很多典雅精致的建筑物组成,其中最具日本建筑精华的古书院、松琴亭等就是小堀远州直接参与设计和施工的。从整体看,整个景区以“心字池”的人造湖为中心,把湖光和山色融为一体。湖中有大小五岛,岛上分别有土桥、木桥和石桥通向岸边。岸边的小路曲曲折折地伸向四面八方,具有王朝古典美学风格。松琴亭、园林堂和笑意轩都是露地草庵式茶亭,是供主人举办茶会之所。最大的创意是体现了江户时代茶道建筑的美学元素,将数寄屋、露地与山水完美地融为一体,被欧美园林界誉为日本传统建筑精华的园博展示会。

作为陶艺家的远州,以发掘制作富有日本审美特色的茶器而闻名,日本制陶史上赫赫有名的“远州七窑”就与他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所谓“远州七窑”,指的是在小堀远州指导下烧制出来的符合茶器艺术标准的七座器窑,具体指的就是远江的志户吕、近江的膳所、丰前的上野、筑前的高取、山城的朝日、摄津的古曾部、大和的赤肤。经专家研究,这七座陶器窑都直接或间接和远州有关。其中筑前的高取烧与远州最为关联。现在的茶会上经常使用高取烧的茶叶罐或茶,高雅华丽,色彩明快,还具有古典之风雅。一般认为,自织部开始有了华丽之风,到了远州时代,茶器变得更加华丽风雅。日本茶道在江户时代开始向女性渗透,首先从武家的闺秀开始,而契机之一就与远州茶道更符合女性审美的喜好有很大关联。据说受女性喜爱的茶道始于远州。千利休时代茶人和禅僧所崇尚的茶碗贵黑色、闲寂的旨趣,古田织部推出的粗犷茶碗,与女性的喜好之间的鸿沟,最终到了远州茶道的出现才被填平。其一就是代表“古雅之美”高取烧的茶叶罐或茶碗。这种美学风范有其来路,远州不仅出身大名,而且与幕府将军和京都朝廷都有很深渊源,所处环境的熏陶,提高了他的艺术品位。

远州还是一位杰出的茶器艺术鉴定家。每一个时代都有其审美风尚,作为茶道中最主要的物质形态的茶具,从中国传入日本,也经历了一个不断本土化的过程。日本历代茶人在学习、吸收中国茶文化的基础上,也在不断探索寻求与本民族的审美相适应的器物。在千利休之前,凡是有历史渊源的茶器都被称作“大名物”,就是符合上流武家阶级艺术品位的器物;远州则走得比千利休更远,以他的眼光重新打量茶器,将他认为出色的茶器指定为“中兴名物”,其中既包括了利休时代以后的名器,也将利休在世之前其审美价值未被充分发现的“唐物”囊括进来,其中也包含日本国产的陶器,如古濑户烧、唐津烧等。符合远州审美趣味的茶器都是既风雅又华丽,同时具有很高的艺术品位,在茶道史上打开一条新的通道。小堀远州对名物具有不凡的鉴赏力以及鉴赏角度之新颖,由此可见。

在制作陶器上,小堀远州开启了在茶器上创作诗歌铭文的先河,这种极具创意的做法让文学和茶道相融合,比翼齐飞,提高了茶道的文学品位。小堀远州在成为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茶道师范之后,有机会接触来自中国景德镇青花瓷茶器和明朝官窑瓷器,受到启发。就像中国明清陶瓷喜欢在器物外写上诗句一样,远州也从《古今集》《敕撰和歌集》中寻找适合运用于茶器制作的和歌,这就是所谓中兴名物的和歌铭文。在日本,茶器上书写或镂刻和歌铭文古已有之,比如南北朝时期茄子形状的茶叶罐“九十九发茄子”,也就是在陶制的茶叶罐表面写有和歌铭文“九十九”,这来源于一个很有诗意的典故。

日本古代文学经典《伊势物语》中有一首和歌云:

百年不足一,九十九发也。向我垂青眼,莫非有恋情。

歌里蕴含相关语,百不足一即是九十九;汉字“百”不足上面如“一”就是“白”字,所以,“九十九发”者“白发”也,思君不可遏止早生华发之谓也。这首和歌相传为平安时代著名的歌人、皇太子在原业平思念宫廷女官藤原高子所作,是一首散发着《源氏物语》风流余韵的经典诗作。小堀远州取了其中的一句作为“九十九茄子”的铭文,给茶叶罐增添了不朽的文学馨香,这只“九十九发茄子”后来成了日本茶道史上的至宝。“中兴名物”中也并非全部都有和歌铭文,像今天收藏在五岛美术馆的“濑户春庆”葫芦形茶叶罐,据传也是小堀远州的作品,却没有和歌铭文。中兴名物除了本土国产的陶器外,当然也包含来自中国的陶瓷制品,但与战国时期“唐物庄严”旨趣已经有了区别,就是要符合小堀远州的美学意趣才算,目前收藏于五岛美术馆里的“文琳茶入”,是宋朝烧制斗茶用的茶叶粉罐,外面粗糙,平口短颈,看起来就像旧时闽南农村常见的盐卤坛子,在日本却是茶道名物,被小堀远州列入“中兴名物”的名器,曾是江户时代云州松平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同样的艺术旨趣也体现在他制作的茶勺中。茶道名人,大多是茶器名家,除了陶瓷,还包括茶勺、茶筅、茶釜乃至茶巾的设计和制作。就制作茶勺而言,从千利休到古田织部到千宗旦,都是名垂茶道文化史上的名家。远州喜欢用斑竹、东洋矮竹来制作茶勺,将接近根部的地方刨开,切成片后削薄,再仔细打磨。与古田织部制作茶勺以厚重粗犷为旨趣相比,远州的茶勺纤细优雅,有人将两者的区别做了比喻,织部的茶勺是武士刀,远州的则是贵妇人云鬓上的发簪。在那光滑纤美的茶勺上,还嵌入和歌铭文。上方写题,下方再用假名错落有致地刻上原文,这样一支茶勺,就像一首诗一样具有文学品位。这样一支竹子,被赋予灵魂与生命,具有了很高的艺术品位。将文学引入茶道领域,也是小堀远州的一大创意。

不过,比起有形的器物,片桐石州更重视看不见的精神气质,这是远州茶道艺术理念中最令人称道的地方。石州流茶道的精髓之一是诚心诚意的“待客之道”,其中《远州随笔》中的相关论述充分体现了他的茶道精神。比如他说茶道的精髓就是接待的精神“只要真心款待,粗茶淡饭亦是好物”。这句话强调了款待客人时主人心诚的重要性,“如若主人缺乏诚心,就算有急流之,水底之鲤鱼,亦索然无味”。意思是说,即使拿出急流中的鲇鱼、水底游的鲤鱼等各种珍奇美味,如果款待客人时主人的诚心不够,同样无济于事。这一信条对日本的待客之道影响甚为深远,至今成为各种吃喝玩乐服务行业的信条。

犹记得七年前,日本申办奥运会,日本和法国混血的女主播泷川雅美作为申奥团代表登台演讲,宣示日本是最具“接待之心”的民族,获得广泛激赏。出奇制胜的未必是那张有特点的混血面孔,在于别出心裁的辞令。她刻意用已经淡出常用语的日式词语“おもてなし”(款待)来替代早已融入不同年龄层的外来语“サービス”(来自英语service的日式音译)或汉文词语的“招待”,显示出一种本土文化特定的内涵,竟然成为网红词汇。而这一词汇,就是源自江户时代茶道中的常用术语,而片桐石州就是一个在茶道中身体力行实践“おもてなし”之道的茶人。据说石州惯常用浅显易懂的日常琐事来说明深奥的哲理,他的门徒记录了他经常念叨的就有这么一个“先哲逸话”:

大䉤新七是古田织部的得意弟子。有一次为了款待热诚邀请恩师来家做客。织部欣然应允。恩师来参加茶会,对于一个茶道弟子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啊。但如何恰如其分款待大名兼茶道巨匠的恩师呢?他使出浑身解数精心准备了各种山珍海味,还亲自做了仙鹤汤。知道此事之后,新七的亲戚、族人都非常担心,前一天蜂拥至他家。终于到了茶会的当天,老师织部大驾光临。新七的族人和弟子们都来围观,他们想看一看,新七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端上准备好的仙鹤汤,也想看看新七的主君风范,特别是想目睹茶道名人古田织部的客人风范,因此一直耐心等候。然而,织部来了之后,新七只是敬上一杯淡茶,杂谈片刻,织部便施礼告辞了。不要说仙鹤汤,连其他的美味也没有派上用场。亲戚、族人都大失所望,揶揄主人没有尽到礼数,好不容易准备的美食却没有端上来;同时觉得客人不通人情,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喝一杯淡茶草草了事呢?面对亲友们的不解,新七缓缓答道:

“师父织部连日来一直忙于伏见的茶事,又受到各地大名的邀请,已经吃尽了山珍海味。现在再端上仙鹤汤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只敬上了一杯淡茶。”

有人又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准备仙鹤汤?”

新七回答:“为了款待客人,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所以准备了仙鹤汤。”

只要主人待客诚心诚意,即使没有任何美味也无关紧要。就算只有一碗白米饭,几块“渍物”(腌渍咸菜),一杯淡茶,只要心怀诚意,客人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厚意,也会心情舒畅,如临盛宴。这就是片桐石州极力推崇的茶道精髓和灵魂,对此,当代茶道研究大家桑田宗亲深有感触,直言这才是真正的茶道精神,他说:

所谓茶之道,最关键的是要真心待客,不断为客人着想,才能实现茶道。如果只考虑自己就会偏离茶道。……也就是说,不要只考虑自己,而要考虑客人的心情,在款待客人时尽量让客人满意,这才是茶道精神,也是绍鸥、利休的教诲。(桑田宗亲《茶道六百年》)

以人为本,重视人心,这或许才是茶道真正有生命力的地方。脱离待客的诚意,任何豪华盛宴与徒有形式的橱窗摆设毫无二致。要说日式接待是如何炼成的,可以追溯到日本茶道的形成历史,其精神源头甚至可以在宋代的茶禅中找到。桑田宗亲还说过:

在茶会中,最重要的还是人心。如果茶会只重视形式而缺乏内涵,就会变得比世俗的普通吃喝聚会还要低级,也就失去了茶道原本的意义。(同上)

从古田织部到小堀远州,都践行了利休的茶道精神,也就是重视内心的诚。我想说的是,以人为本,以诚待人,珍惜每一次遇见,在重视人心方面做到极致等,这或许才是日本茶道能超越时空获得持久生命力的核心力量,也是对我们复兴中国茶文化中最有参照价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