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章章是血

《血证》:章章是血

为了避雨,我们来到一条走廊下,阴沉的天空下,飘飞着零乱的雨水,馆外不远处的几幢高楼仿佛也陷入沉思之中,空旷的鹅卵石广场寂无一人,只能听见传递而来的水西门大街上来去车辆发出的奔驰之声。我们还是互相交谈起来,因为我们彼此都感觉到心头的压抑,我们不仅谈到侵华日军在江东门的这次集体屠杀所犯下的罪行,还谈到当年他们在江东门这一地区的滥杀无辜。当时在雨花台区文化局工作的杨新华先生所撰写的《血证》,是他在征集该地区大量史实之后满怀愤怒写出的一部专著,其间揭露了侵华日军惨无人道的暴行。

翻开《血证》(2) ——

刘世海,原国民党陆军第八十八师士兵。他们一行50多人,从三汊河来到江东门,准备向芜湖方向突围。他回忆说:“一路上看到许多尸体横陈,一根电线杆上挂着七八具尸体,还有小孩。再往前走,死者更多。我们在中央军人监狱门前,被一队日本兵拦住,把我们强行赶到监狱东边菜地里,命令我们站成一排,周围有五六十名日本兵……”然后,日本兵涌上来,用军刀朝他们乱砍乱杀。刘世海的脖子上被砍了一刀,他说他只记得有个日本兵高举军刀向他砍下来时的凶恶形象,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身上压着两个死人,他使劲推开硬撑着站了起来,趁天黑赶快逃命,后来躲进了防空洞,才幸免一死。在回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刘世海异常悲痛地说:“我们同行的50来人,只有我一个幸免,现在脖子上还有刀痕约10厘米。”

杨余氏,当时家住江东乡凤凰西街。她回忆说:“日军侵占南京时,我有7个孩子,大的10岁,小的不满周岁。一个女儿放在弟弟家寄养。日军进南京城后我带着6个孩子,还有邻居家的一个15岁女孩,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防空洞里。哪晓得躲不住,很快被日本兵发现了,他们先用机枪向防空洞里扫射,后又对着防空洞火烧烟熏。等到日本兵走后,可怜我那6个孩子,还有邻居家15岁女孩全都死了,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人爬出来。黑夜里,我又急又怕,慌乱中抱了一床被子逃命,抄直路一口气跑到我弟弟家。我丈夫从外地赶回家后,估计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就赶忙去找,不巧迎头撞上了日本鬼子,被鬼子用长军刀活活劈死了。我家破人亡,后来寄养在我弟弟家的那个女儿,不久也病死了。”

陈万珍,江东乡河南村积善二组的农民,1984年6月,笔者去采访时,61岁的她说:“1937年农历冬月12日上午,鬼子抓走了我的伯伯,随后又把他押送到积余村附近的王华明家里,王家的三间房子当时已关满了难民。过了一会,日军就把这些难民押到附近的一个大茅坑里,用几张大桌子压在人头上面,然后在桌子上面加上干柴点着火,使得桌子和人一道化为灰烬。日本鬼子走后,我找伯伯时,他已和所有的受难者被活活烧死在茅坑里。”

许金风,家住南京柴油机厂宿舍,1938年时27岁,住在沙洲圩。她说:“1938年1月的一天,日本鬼子进了圩,我丈夫急忙躲进一个大橱里,日本鬼子放火烧房子时,他无法再藏身了,只好跑了出来,鬼子发现后,把他拖到了塘边,一刺刀戳进了他的心脏,又向他头部打了一枪,子弹从左边进去,从右边出来的,脑浆都流出来了,这还不算,鬼子还把他的尸体扔进塘里。下午四点多钟,鬼子走了,我请人把丈夫的尸体捞上来,正准备埋葬,哪晓得日本鬼子又回来,放火把他的尸体烧掉了。还有我的侄儿,16岁了,1937年冬月12日,他正在赶鸡,被鬼子从远处一枪打中,当天半夜就死了。”

余朝贵,江东乡荣亭村北圩二组的农民。他说:“1937年12月的一天下午,两个日本鬼子来到我们村,随手抓了一个木匠,拉到打谷场上,要他跪下,一个鬼子叫另一个鬼子开枪打木匠,我们几十个人在旁边求饶也没有用,结果,木匠被他们打死了。腊月廿六,我大哥余朝荣、二哥余朝华,被鬼子抓差到芜湖刚放回来,又被两个鬼子抓住,硬逼着他们把上衣脱下,因为膀子上有牛痘疤,就说我哥哥是中国兵,把他们带到凤凰东街淌水沟边上打死了。1938年初的一天,五六个鬼子来到我们村,轮奸了刚生过小孩的许大姐。鬼子走了,许大姐已经奄奄一息,被邻居们架着走动,才被救活。”

邱荣贵,江东乡积善二组的农民。他说:“1937年12月17日、18日,有100多名难民被捆绑在一起,都给鬼子打死了,然后堆放在积余村王华明、王月德家后面的大粪坑里。那天,我也被抓去,后来我溜到积余村河边的一片芦苇中,没让鬼子看见,才免于一死。20日前后,鬼子又把我和王明才抓去,替鬼子划船。忽然,鬼子看见了一个妇女,马上就把她抓来,糟蹋得死去活来。”

当地居民孙殿元说:“由于国民党军队阻止日军直进,炸断了江东桥,我们家搬到凤凰西街。12日国民党军队离开三汊河,准备过江,受阻未过,两军在现在的清江、茶亭、凤凰西街开战。当时,我们躲在地洞里。日军进行了两次冲锋,第一次冲锋后停了二三十分钟,随后占领了中央军人监狱。日军用小钢炮对凤凰街轰击,距地洞不远爆炸,我们差一点丧生。炮轰结束,我们钻出地洞,见死的人难以计数,形态很惨。第二天,日军骑着大马来,又打死无辜的百姓后离去。第三天,日本兵不知在哪里押来很多人,关在中央军人监狱,因大雾笼罩,只听机枪响。江东桥被炸,日军架临时桥,用尸体铺,中央军人监狱的死人很多……大约过了20天,局势稍稳定,我们回江东门,那时我还小,随着大人去中央军人监狱,仅四个院落内,死尸有好几千。日军侵占南京两个月以后才有红十字会的人来收尸。尸体运到监狱对门,埋在一条长约200米、深1.5米的战壕和两个砖砌的大坑里,一层又一层,不计其数。这就是今天所说的‘万人坑’。”

……

《血证》可谓章章是血,页页是泪。有时真不敢、也不想再翻看下去。这都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的铁证。面对罄竹难书的罪恶,能说否定就否定掉了的吗?同样,谁说忘记就能忘记掉了吗?

2006年,在南京市再一次拉网式侵华日军罪行普查中,6月至8月间,南京市建邺区有关部门组织力量,对当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中的受害者、幸存者、目睹者再行调查。查到11名见证人,均为男性,年龄最大为时年92岁,最小的为75岁。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些新发现的口述资料——

端广林:1937年,我10岁,日本人当时下乡打鸡、打猪。我父亲端恩前(时年30多岁)被日本人抓夫送鸡,第一次给了张条子,放他回来了,没有条子不行,不然别的(日本兵)会抓他。第二次他又被抓夫,就没给条子,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抓住,抬起来往地上掼,头脸都被掼破,当场就昏死过去。他在地上一动不动,日本人以为他死了才走。他被掼伤了,在40多岁就去世了。我认识的狄志贵家父亲狄连柱(时年30多岁),被日本人抓夫,在回来的路上,由于走路手一前一后摆动,被日本人一枪打断右手三根手指,变成残疾,后来也在40多岁就去世了。日本人拿人不当人,想打你就打你;妇女看到日本人都害怕,他(日本人)会污辱。双和那条路的房子当时都被他们烧了,大概有三户人家,七八间草房,我家的房子也被烧了个洞;日本人还在村里抢猪、鸡、鸭,还要老百给他们送过去。(3)

吴福松:1937年时,我13岁。我看到李永泰的亲哥哥李老四(20多岁),从圩里向上走,正好有2个日本兵从圩上往下走,叫住他,看他的手上是否有茧、额头上是否有帽痕,然后二话不讲用刺刀将他戳死。我叔叔吴少宏被抓差送猪,就再也没回来。另一个叔叔吴少棠,有心脏病,日本人攻城打炮,一震就发了心脏病死了。南京市百货公司的一个女的,“跑反”时到此地,被3个日本兵发现,要对她污辱,她不肯,跳进塘里,结果被日本人开枪打死,当时我在放牛,为亲眼所见。我的姑妈(30多岁),住在工农村,被日本人打死。陈迎风的老婆在河套塘,现在的沙洲中学门前水塘那边被两个日本兵污辱;吴福荣的大妈、陈德荣的老婆、狄连锦老婆也被奸污。日本人随意掼摔、殴打中国人,中国人被打后摔在地上不敢动,当时老百姓非常害怕。在日本人进城的两三天后,我放牛经过螺丝桥地区,看到日本兵俘虏了一个排的当兵的,当时他们把枪都缴了,中国士兵以为能走,结果被关在一个草房里,全被烧死。路边上的尸体很多,小行河上的桥被炸了,尸体在河上漂了一层,有时人过来过去都从尸体上走。江东门那边的尸体非常多,江东门河南大街那边有条河,日本人的车都是从尸体上开过。当时很多国民党兵都死在新河口附近。我家前面的金善潮家的三间草房被烧了,河二队有家姓狄的一家房子也被烧了,其他还有很多人家房子被烧。日本人找花姑娘,找不到就烧房子。许敬棠家和高德荣家分别养了一百多只鸭子,全被日本人抢了。我家的猪和鸡都被抢走,日本人把我放的牛一枪打死,砍下牛腿就走。邓府山那边,我丈母娘家养的三头猪、一头驴、鸡都被抢走。(4)

肖兴荣:1937年时,我8岁,本村的“小鸽子”(十七八岁)躲到地洞里,听到日本人抓鸡,探出头看了一下,被日本人一刀把头砍掉了。肖兴发(20多岁),当时躲在树根那边,被日本人发现,隔着一里多远用枪打死。肖兆云(20多岁),日本人要拉他当夫,他不肯,被一枪打死。肖老五(30多岁),他有一条船,日本人要把他的船拖走,他舍不得船,就跟着日本人,被用刀砍死。本村一位颜姓男子(40多岁),被日本人拉夫,他不肯,被枪打死。当时村里有个招来的女婿,被拖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侯中福的父亲侯老四被日本人一枪打死后,尸体还被踢进塘里。村里有一个妇女卓×氏,被日本人霸占,有一天日本人要把她捆起来杀她,她跑,被一枪打中胳膊。沙楼门桥那边很多“跑反”的老百姓被打死。我家的三四间草房被烧,当时我们肖姓一门就有20-30户房子被烧。日本人当时抢鸡、鸭、猪,我家的一头猪也被抢走了。我家叔房姐姐当时13岁,个子长得很高,被日本人看中污辱了,后来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有一位城里来“跑反”的姑娘,因为手很白,被日本人污辱得直叫,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我的姑妈也被侮辱了。我父亲20多岁,挑盐到城里去卖,在中华门城门被日本人毒打了一顿,以后腰一直直不起来,40多岁就去世了。有一天一个日本兵到我家抢了一袋糯米,放在我家门口,结果被另外一个日本兵拿走,第一个日本兵就诬陷我偷的,要杀我,在我奶奶的求情下,才没有杀我。殷山矶子那边是个万人坑,在中和一队对面,在那边挖了个坑,平安后把尸体都往那边填,当地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万人坑。(5)

发掘,再次发掘;罪行,还是罪行!我们在残酷、阴暗、血腥的场景中,悲悯、愤恨、怒不可遏,又在冷风、凄雨、寂静的氛围里,凝重、沉静、陷入思考。我们不可能再用侵华日军同样的暴行还击他们,但我们完全可以用尊严和正义警告他们:历史上丑陋的、无耻的一页绝不能重演!尽管日本极少数右翼分子还在遗传、膨胀着这种劣根。

江东门遇难地完整地保留着南京大屠杀尸骨现场,它是侵华日军屠杀中国人民的铁证,有力地驳斥了日本古翼分子的谬论,它提示每一个来到过现场的中国人一定要勿忘国耻,发愤图强,反对侵略战争,维护世界和平!

江东门的雨还在下着,而且越来越大。但我们却看到不远处的那片草地绿意勃发。

(1) 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腥风血雨——侵华日军江苏暴行录》,《江苏文史》80辑,1995年版,第46页。

(2) 骆嘉刚、杨新华主编:《血证》,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3) 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38·幸存者口述续编(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7页。

(4) 同上书,第1574页。

(5) 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38·幸存者口述续编(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5页。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

上新河地区遇难同胞

丛葬地纪念碑

位置:建邺区河西滨江公园棉花堤渡口,公交车棉花堤渡口终点站,1985年8月南京市人民政府立,2006年5月定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侵华日军攻占南京后,我大批解除武装之士兵和群集上新河一带之难民,共二万八千七百三十余人,悉遭日军杀害于此处。日军屠杀手段极其残酷,或缚之以溺水,或积薪而活焚,枪击、刀劈,无所不用其极,对妇女乃至女童,均先强奸而后杀害,惨绝人寰,世所罕见,致使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劫后,湖南木商盛世征、昌开运两先生目睹惨状,于心不忍,曾由私人捐款收埋一批遗尸,嗣于一九三八年一月至五月,又经南京红卍字会在上新河一带收埋死难者遗尸计十四批,共八千四百二十九具。

分记如下:一月十日,葬于黑桥九百九十八具;二月八日,葬于太阳宫四百五十七具;二月九日,葬于二道埂子八百五十具;二月九日葬于江东桥一千八百五十具;二月九日,葬于棉花堤一千八百六十具;二月十四日,葬于中央监狱附近三百二十八具,二月十五日,葬于观音庵空场八十一具;二月十六日,葬于凤凰街空场二百四十四具;二月十八日,葬于北河口空场三百八十具;二月二十一日,葬于五福村二百一十七具;三月十五日,葬于甘露寺空场八十三具;三月二十三日,葬于甘露寺空场三百五十四具;四月十六日,葬于贾家桑园空地七百具;五月二十日,葬于里桥五十七具。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爰本此旨,特立此碑,藉慰死者,兼勉后人,爱我中华,强我祖国,反对侵略,维护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