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4日 叶圣陶日记载:“楼适夷来,言丏翁之病宜积极疗养。医药杂投,不作整个之计划,殊非所宜。渠主募集款项若干,供疗养之用。余赞成其热诚。夜间酒后,与洗公谈此事,公亦云然。”
5日 叶圣陶日记载:“渠又言介一林姓医生往视丏翁,居然得丏翁之信任。殆将请其经常疗治。林姓医生正在试用治结核特效药,在我国,只有三位医生在试用。若得经彼之手,完全治愈,则大可庆幸之事矣。”
6日 叶圣陶日记载:“午后二时,偕彬然访丏翁。翁近服林医生药,热度稍见减低。渠于林有信仰,下星期一将往照爱克司光检查。”
9日 叶圣陶日记载:“适夷来,言林医生为丏翁照爱克司光及验血之结果,知其肺已全部有病,而且日来热度之高,则系斑疹伤寒。林医谓情形甚严重,殊无把握云。答以仍恳林医负责治疗,诚不能挽回,则亦无法矣。小墨往访杜克明,告以林医诊断之结果。杜言斑疹伤寒可以半年内患此病者之血制成血清,用以注射。唯何从访得患此病者乎。小墨言丏翁曾略言后事,云已托定某和尚,入殓之事由和尚主之,家人不必过问。闻之怅然。”
10日 叶圣陶日记载:“杜克明医生来,言顷往视丏翁,其病似非斑疹伤寒,肺已糜烂至此,大难乐观云云。”
上旬 钟子岩返沪,来访。夏丏尊表示不能陪同去大藏经刊行会译经了,言下颇有忧虑之意。
12日 晨六时半叶圣陶夫妇来探视。叶圣陶日记载:“翁气色尚好。言语有条理,唯口音不甚清楚。呼吸急促,每分钟三十二三次,似尚无危殆之象。”十时许林医生来诊治,嘱继续打针,并多进牛奶,以培本力。
同日 王伯祥日记载:“丏尊病笃,据克明言,恐变在旦夕也。”
同日 夜八时二十五分,夏满子平安产一子。
13日 晨叶圣陶夫妇携三午至医院,视满子甚安健。新生儿面目端正,重六磅半。
14日 叶圣陶日记载:“小墨往探丏翁,归言神气益衰,恐难挽救。”
15日 叶至善、内山完造等来探视。
夏先生能说流利的日语,他们俩谈话根本用不着人翻译。翻译靠方桌坐着,听他们说。我站在床边,听不懂他们俩讲些什么。只觉得夏先生兴奋极了,话讲得多极了,好象涌出来似的,只是语音有点儿模糊。我们从四川回到上海已经两个多月,夏先生几乎没离开过床,讲话每次至多两三句……我看着又高兴又担心。他见了老朋友如此兴奋,我怎么不高兴?可是这样滔滔不绝,我怕他太累了。
内山完造先生一声连一声地应着,难得插上一句话,夏先生不住嘴地说,好象不让他有插嘴的余地。不到半个小时,内山完造先生站起来告辞,才叮咛了一些什么。[3]
同日 叶圣陶日记载:“得均正传消息,言今日丏翁稍好,不知能有转机否。”
16日 叶圣陶日记载:“下午,开始看振甫所编字典稿。此字典由丏翁设计,由振甫执笔,写成而后再由丏翁校定。今振甫已将写完,丏翁阅过者为量甚少,同人以为此字典应早出,由余通体看过一遍即为定本。且看过一部分即可发排,庶合从早出版之旨。此工作甚琐细,然亦不得不勉为之。小墨往视丏翁,云今日又较昏沉,大约难以挽回矣。”
19日 叶圣陶日记载:“午后,小墨往探视丏翁,归言今日复较好,气似稍平,热度亦不高。唯言不要打针。打针已逾十日,臀部疼痛,诚不可耐也。”
中旬 将身后事托付章育文,嘱按弘一法师讲稿《人生之最后》办理:咽气八小时内,不准移动尸体;死后不准戴孝,不准接受赙仪;按照佛教方式火葬。[4]
21日 上午于在春来探视。林医生为夏丏尊注射强心针,并输葡萄糖液以增加营养。
22日 病中自言“弘一大师来看我病,我将去”。家人问何处去,答“有地方去”。即嘱家人为更衣。[5]
同日 叶圣陶日记载:“至霞飞坊探视丏翁,肺炎已见好,而心脏转弱,大为可虑。语言甚模糊,为余言‘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
一位从台湾回到上海来的朋友说:在台湾,是看不出究竟谁是胜利者的。
原来,留在台湾的大批日本人,现在照样昂首高步,藐视中国人,生活的阔绰,也一如往昔;连日本化了的台湾人,几月来也从来不曾把中国人放在眼上过。除了乘飞机飞去的所谓接收大员之外,在台湾或去台湾的一般中国人,谁享受过“胜利”的滋味!还据说:目前台湾各机关的日籍职员,尤其被称为“技术人员”之类者,他们所得到的额外待遇或津贴,是比日本人自己统治台湾的时代还要优厚,这真是“大国民”不凡的气度!
其实,情形虽然并不完全一致,别的地方也何尝能够明显地看出谁是胜利者。拿上海来说吧:虹口的日本人不是一样可以吃喝看戏,自由自在地徜徉于街头?除了臂膀缠上一块什么“身份布”之外,还能看出什么?是的,日本人是要受管制的,可是中国人呢,保甲制度下填“户口表”、领“国民身份证”、拍照、捺手印,甚至还有什么鸦片连坐等等,难道没有束缚?也许,所谓日侨“自治会”恐怕比什么参议会之类的“民意机关”,来得实惠得多。电车太挤,建议用涨价的方式来限制你去坐,正就是“民意机关”的德政之一!还有,是的,日本人的行路,有时是要遭受到拘束的,然而我们的夜行如何?你有通行证吗?没有,过了时间就得请你上警察局去坐上一夜!至于好好在马路上走,不吉利碰着特种人物飞来横拳,似乎也已是司空见惯了。谁说我们比日本人写意!谁说我们是胜利者!
事情多着呢,打败仗照例是要赔款子的,不管你的理直不直,总之,败了之后就得对胜利者赔损失;胜利者呢,他是要取得补偿的。甲午战争清朝打败,也曾经赔给日本一大笔款子,日本人就拿去兴办许多事业,日本的工业发展,不少部分便是依靠着那一批赔款银子的。这一次,中国抗战“胜利”了,中国当然也有赔款可拿了,而且听说过日本国内纺织工业,也将移植过来作为赔款的一部分,然而一直到如今,似乎不曾有下文。在“保持日本元气”的方针之下,事实上日本纺织工业的设备,现在不但不曾有半架布机或半枚纱锭移到中国来过,而且美国的管制者还在帮助日本人恢复生产。这还不算稀奇,据前几天报上所载:麦克阿瑟甚至还在替日本人动脑筋,要到中国领海里来捕鱼。理由是:日本粮荒严重,须扩张其捕鱼的区域,用鱼来缓和粮荒。
中国也在大闹粮食恐慌,饥民遍野,麦克阿瑟不会不知道的。然而毕竟自己不争气,胜利了,竟还是要被当做“败邻之壑”!照这样看来,中国不仅连半架布机或半枚纱锭没有到手,连自己领海里的鱼,也快是别人的了。胜利者到底是谁呀?
再来看另一件大事吧:日本国内现已驻扎着不少盟国的军队,中国军队也曾经预备浩浩荡荡去参与占领的。可是事实怎样呢?中国的“国军”忙的是在打内战,当然没有闲工夫再去远涉重洋。更奇怪的是:倒是中国境内反而还留着几十万日本大军不曾遣出,而且吃、用比“国军”舒服,很多还照样有武装、有“使命”,有些还正在中国内战场地上活跃!
“胜利者”国境内的奇迹,有如此者!
翻遍古今中外的历史,这样的“胜利者”,不知从何处去寻?[6]
他是一个天真得有如赤子的长者。他是一个热诚恳挚的君子。他安于贫困,勤于工作,思想开明,嫉恶如仇。他是善的势力的一个代表,“末俗”的一根砥柱。他临死以前说的那句“胜利?到底是谁胜利?”诉说出千千万万有良心的国民的心事,反映出多少人的怨愤与不平。
由于他的死,我不禁想起:有学问与才干,蓄道德能文章的人是国家的瑰宝,这些人,在正常合理,发奋图强,社会风气蒸蒸日上的国家里,都是被尊敬爱护得无微不至的。他们政府,觉得这是该如此做的——为了国家的繁荣,为了民族的健康,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人类幸福。但是在我们中国呢?即以丏尊先生为例吧,国家给了他什么呢?是一生的穷困,是六十年的忧患,是一副极重的家庭担子,是不够标准没营养的生活,是无底无边的失望,是火一般的愤懑,是迷雾般的,从哲学观点,从生活经验,从他智慧里得不到解答的一团疑问。[7]
23日 病笃。叶圣陶日记载:“午后,小墨自霞飞坊来电话,言丏翁已危殆。即偕彬然驰往。至弄口,闻念佛声及木鱼声磬声。叩门入,丏翁已挺然僵卧,闭目,呼吸急促,手足渐冷,似无痛苦状。念从此将分判,各处一世界,不禁流泪。念佛者有唐敬杲,某君,及丏翁之二媳,及其内侄女。丏翁信净土,预言临终时须有人助念南无阿弥陀佛,故然。观其状,似临终即在今明。坐一时许,仍回店中,与诸公商定公告启事,并撰消息交通讯社,一俟其命终,即行发出。六时到家,酒后昏昏,意兴不佳。小墨以九时后归,言仍与日间同状。”夜九时三刻病逝,享年六十岁。
同日 王伯祥日记载:“一代文名,于焉结束。呜呼!”
二十三日上午,夏先生在昏睡状况中。他腹部有点胀,手脚都发紫。下午一点钟的时候,他伸出手来向夏师母招招手。夏师母走近床边,问他是不是嫌热。他摇摇头,就闭紧了眼睛,半张着嘴尽呵气。夏师母看到他神色不对,赶紧叫全家大小围在床前念阿弥陀佛,一边教人打电话到法藏寺去,请同道来助念。半点钟后,念佛的都到了,房间里一片阿弥陀佛声,随着磬和木鱼的拍节。夏先生有时,眼睛微微睁一下,或者轻轻地唉几声,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龙文用调羹喂水他喝,他还能下咽,舌头也还能转动。这弥留的时间一直延迟到下午九时三刻。忽然嘴角牵了几下,肩往上一耸,吐出一口紫黑色的水来,跟着呵一口长气,肩松了下来,不再抽气了。[8]
24日 上午叶圣陶、范洗人、王伯祥、章育文等商议夏丏尊后事,决定下午移灵上海殡仪馆,并拟发布报丧广告及公司明日停业志哀启事。午后公司召集夏丏尊治丧委员会,名单如下:顾均正、曾季肃、马叙伦、吴觉农、窦存我、陈望道、夏衍、何炳松、丰子恺、郭绍虞、袁希濂、朱稣典、钱家治、许炳堃、范寿康、朱达君、震华、章锡琛、范洗人、朱自清、郑振铎、章锡珊、茅盾、朱光潜、楼适夷、章守宪、姜丹书、朱文叔、刘薰宇、章士敭、周为群、亦幻、叶圣陶、张同光、周予同、王更三、傅雷、高祖文、邵力子、王伯祥、傅彬然、徐调孚、芝峰、方光焘。
同日 下午夏丏尊遗体由亲属及生前好友护送至上海殡仪馆。棺木衣服均选自绍兴会馆;衣服为棉质,唯鞋为缎面。《中央日报》记者益标为遗容摄影。
同日 中央通讯社发布上海电讯:“夏氏近年来以语体译南传大藏经中《佛说本生经》,该经共十二册,已译成八册,不幸逝世,亦佛教之一大损失也。”
同日 治丧委员会在上海各报发布讣告“遵奉遗言,谢绝一切赙赠、花圈、挽联、香烛、锭帛等项”。
25日 上午十时吊唁开始。叶圣陶、郑振铎、周予同、楼适夷、姚蓬子、许广平、马叙伦、黄炎培、胡绳、杨卫玉、顾仲彝、徐伯昕、李健吾、顾廷龙、何炳松、窦存我等生前好友、同事、学生400余人络绎前来。马叙伦痛哭失声,内山完造沉默致敬,美国新闻处钱辛稻画遗像两帧。上海市中等教育会敬挽“文章千秋”,教育团体同人联合会敬挽“道范犹存”。[9]午后三时,殡仪开始。家属举哀,来宾绕灵瞻视,恭扶遗体入殓。祭拜后,全体肃立致敬,恭送灵柩发引。四时礼毕,灵柩运往法藏寺化身窑,择日火化。
他临终时,曾对叶绍钧先生说:“胜利,到底是谁胜利了?”叶先生好像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入殓的那天,我因身体不大好,本来不想去一瞻遗容的;可是,就为了这个问题,很想代叶先生作一个总答案,有如骨鲠在喉,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我来到夏先生的灵前。
下面,就是我默默地向他祷告的话:
先生,你或者睡在病床上时间太久了,不大明白外边的情形吧!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胜利的是谁”?实在的,胜利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在你灵前,愿意举出千百万分之一的例子来,请你垂听:
(一)因胜利而升了官的。(二)得到过胜利勋章的。(三)卖过胜利爆竹的。(四)卖过胜利的徽章的。(五)吃过胜利大餐的。(六)作过胜利八股的。(七)得过胜利奖金的。(八)造过胜利牌楼的。(九)一切发了胜利财的。(十)还有……还有隔壁那位投机商人家里,昨天新诞生的那头取名为Victory的小狗。[10]
我和丏尊先生说不上私交,瞻仰他的风采也只有寥寥的几次,最初是在上海作为孤岛的期间,文艺界少数人偶或带几分秘密的相聚,例如送巴金西行的聚餐。最后是胜利之后而上海在我们夙夜所盼待的统治者的德政之下发狂和叹气的现在,在某些公共的或者私人的交际场合。然而我小时候就读过丏尊先生翻译的《爱的教育》。它使我发现世界上有或者至少应该有另外一种童年生活和环境,因此使我对丏尊先生怀了景仰。这景仰一直持续到现在,非但没有消退,只由于更多认识了丏尊先生的高尚的节操和浓厚的正义感,尤其加深了。而因此,当我听到他弃世的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不由自主的隐然作痛。[11]
同日 开明书店停业一天,以志哀悼。
同日 文协上海分会理事会决定拨给夏丏尊家属五十万恤金。
同期 章锡琛(时在台湾)作挽联“廿年来晨夕绸缪,甘同尝,苦同茹,复风雪同囚;鸡黍愧平生,深痛弥留念我切。四海内声名扬溢,学不厌,教不倦,更矫强不变;莺花惊噩梦,倍伤惨胜负公多”。
26日 叶圣陶日记载:“上午作一短文,记丏翁最后语余之言,付《消息》。予同、彬然亦各作一篇。”
同日 午间开明同人在聚丰园商议善后各项。
27日 重庆《新华日报》第3版发表社论《悼夏丏尊先生》,称誉其为“民主文化战线上的老战士”,为现代民族文化运动和民主运动建树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原文摘录如下:
民主文化战线上的老战士夏丏尊先生,本月二十三日,在沪逝世,这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中国民主阵营的一大损失,中国人民的一大损失!
丏尊先生数十年来,努力文化运动和民主运动,曾建树不可磨灭的功绩。抗战军兴,留居上海,坚持孤岛的文化工作,对敌伪进行了艰苦的文化斗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先生于三十二年春(按:应为三十二年冬),被敌伪逮捕,迫其屈服。但先生在威胁利诱之下,正气凛然,屹然不动。敌伪虽狡黠残酷,亦无可如何。这真可以说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了。拿先生和那些卖身投靠,认贼作父,替敌人作喉舌、做爪牙,以及混在抗战阵营中,替敌人作内应,装着拥护抗战的模样,进行破坏抗战的勾当的文化汉奸们比较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人兽之分。现在,抗战虽已结束,但法西斯反动派正在勾结敌伪残余势力,进行内战,反对民主,摧残文化,中国要走上光明的前途,还需要经过更残酷,更艰苦的斗争,还需要作为一个民主文化战线上的老战士的先生来领导这一斗争。然而先生竟逝世了!这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中国民主阵营的一大损失,中国人民的一大损失!中国文化界、中国民主阵营、中国人民为了补偿这一损失,将以自己的更大决心,更大努力,把斗争进行到底。
同日 王伯祥日记载:“守宪来,龙文来,俱为丏尊后事有所商榷。”
28日 公司借范洗人寓所举行董事会,决议善后诸事。
同日 叶圣陶日记载:“午后,墨往霞飞坊探望夏师母。余作一文,题曰《答丏翁》,应唐弢之嘱,付《周报》。至夜八时写成,凡千四百言。”
同日 卢冀野《丏翁挽诗四章》载《中央日报(南京)·泱泱》。
虹口小书楼,与翁初相见。匆匆十七年,一瞬真如电。
人生忧患始,呕血吐文字。文字岂疗贫!世间痴汉子。
酒楼与翁别,从兹成永诀。可怜后死人,日日耗心血!
翁早了生死,忘情非过激。如何救众生?此去问弘一。
29日 公司举行经理室会议,决于下月3日召集夏丏尊治丧委员会首次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