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而又沉重的一日调查——忆陪李培南老师“白相”城隍庙

轻松而又沉重的一日调查——忆陪李培南老师“白相”城隍庙

张文香

1958年9月7日,按照上海市高校院系调整的要求,我由华东政法学院政法系并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律系学习,至今已整整50年了。

1960年3月,我从法律系提前毕业,留校工作,分配在哲学研究所毛泽东思想研究室任研究实习员,侧重学习和研究毛泽东著作中的哲学思想。毛泽东思想研究室是个新成立的研究部门,办公地点在陕西北路“荣家花园”。它共有3层,一楼和二楼是办公室,三楼是本院刚毕业留校的青年学生的集体宿舍。我也在三楼,平时,我从三楼宿舍走到一楼大厅上班,都要经过二楼党委书记李培南的办公室,每天至少有4次。当学生时,只能在远处看到台上作报告的院领导;现在距离一下拉近这么多,使我局促不安。有一次,我刚走到二楼,就被李书记叫住了:“小张,要慢慢走路,现在你已经工作了,我们是同事了,以后你叫我老李,也可以叫我李老师,不要过于拘束……”原来李书记是多么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架子”,这使我精神放松了不少。从此,我就一直称呼他为李老师。

1960年9月20日晚,李老师对我说,他想去看看上海的小商品市场,并要我陪他随便逛逛,但时间未定。隔了两天,他对我说:“你陪我到上海城隍庙去一次。”我问要做些什么准备,李老师说:“不用了,你做好上海话翻译就可以了。”接着他顺手递给我5元人民币当差旅费。城隍庙我已经去过好几次,陪领导去“白相”,这还是第一次,这使我既高兴又紧张。我回三楼宿舍后,马上查找有关城隍庙商场的资料,以便当好向导。

翌晨不到6时,李老师已在传达室门口等我了,我们一路赶乘公交车到了老城隍庙商场(现改为豫园商场)。一路上,我向李老师介绍了上海城隍庙商场的历史和现状,李老师听得津津有味,要求慢慢看、细细说,准备花一天时间游览,并叮嘱我要精打细算,两人一天的费用不要超过5元钱。

我们先去了“喝”的地方。老城隍庙的第一景,是集九曲桥、湖心亭、荷花池为一体的湖心亭茶馆。清晨,茶馆里已经坐了不少喝茶人。茶的种类有很多,我们花了两角钱泡了两杯龙井茶。喝茶人看来都是上海本地人,是茶馆的老主顾。大家都在低声谈论着什么,李老师是外地人,他听不明白。我静心倾听后知道他们在谈粮食歉收的事情,每个人核定的口粮根本不够吃;浦东有些农村干部不准农民养两只以上的鸡,否则就抓鸡割颈;有的讲江苏镇江农村生活困难,有人靠卖血生活;有的说安徽有些农村饿死人……我把这些情况“翻译”给李老师听后,他沉思不语,接连喝了几口茶,起身说:“我们去看看小商品市场吧!”

清晨的老城隍庙空气新鲜,地面整洁,慢步闲看,令人喜悦。我陪李老师重点看了些有特色的店铺。

奶油五香豆,美名不虚传。清晨,刚开市的五香豆奶油飘香,已有十几个人在排队购买。李老师也要去买1斤(2角钱)。他自己还在旁边,向店长询问有关五香豆的产供销情况。在交谈中,李老师试着向店长建议可以多上一些品种,这样消费者的选择余地会更大一点,店长听了之后,连声说好主意。我感到奇怪:这个在礼堂上做大报告的领导,在办公室正襟端坐、一脸严肃的对德国古典哲学颇有研究的哲学家,人称“上海马克思”的李老师,怎么对“五香豆”这个“小商品”有那么多想法?平时讲话不多,怎么会对“五香豆”说了那么多的看法和意见。

一家“假发店”的玻璃橱窗深深地吸引着我们。橱窗里的男女老少照片,有的端庄秀丽,有的俭朴稳重,有的活泼开朗。李老师饶有兴趣地步入铺内。这是一家两上两下的商铺,看来生意很好。营业员看我们满头有发,不像是来定制假发套的,即使如此还是热情招呼,她详细介绍了假发的种类,并且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假发的市场。原来假发不仅是为了满足脱发人的需求,许多文艺工作者也非常需要。李老师听得津津有味,在讲到商品的价格时,李老师问道,价格有随意提高吗?营业员答道:“我们虽然做假发套,但价格是货价相符,我们店是‘价格信得过’的单位。说得不对的地方,请老同志批评、指教。”不料,李老师却向女营业员主动握手道谢:“感谢您的热情介绍!你像个好老师讲课,你没讲以假乱真的话,实话实说就是好!你们‘为人民服务’已不是口号,没有停留在口头上,而是已化为美好的愿望凝聚在一丝一缕所精制的‘假发套’上,精神可嘉……”我随李老师走出了店铺。心里奇怪:李老师平时看起来严谨,怎么今天会热情洋溢,主动与女营业员握手致谢呢?再说,女营业员的讲话是言简意赅,可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奖呀!走路时,我将心中的疑问对李老师直讲。李老师面含笑容地回答:“女营业员介绍不超过15分钟,便对我启发很大:一是对‘假’要作具体分析。以前,一听‘假’就要打,实际上,有些‘假’是不需要打的;二是做了‘假’,要实话实说,不能以‘假’乱真,混淆视听;三是小商品生产、个体劳动是不能在一个晚上‘割掉尾巴’的;四是每个人都要讲真话,在假发套行业里要说真话,各行各业都要说真话,我们搞社会科学事业的,更应说真话;五是真的有假货,假冒的各类‘名牌产品’必须一查到底,一打到底,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祸害无穷。”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2时。我们早饭中饭都未吃,这时早已是饥肠辘辘,肚子咕咕作响了。李老师说先解决吃饭问题,饭后再“白相”。

城隍庙不仅是“小商品王国”,也是名副其实的“食品王国”。城隍庙的食品、餐饮,历史悠久,品种繁多,风味独特,全国的各种特色风味小吃荟萃在此。我问李老师吃什么,李老师说随便,我说:“你两餐都没有吃了,怎么能随便呢?”李老师说:“那就吃饭吧!”吃饭?那倒是为难了。我去城隍庙很多次,但过去与同学、家乡亲友到城隍庙“白相”时,从来没有吃过饭,只在小店铺或摊边买些大饼油条或豆花充饥,最多买些稍贵几分钱的特色产品尝尝味道。今天,李老师要“吃饭”,那就去“老饭店”吧!李老师忙摇手说,今天,我主要来看看服务行业、个体私营的店铺,看看小商品市场,我们就到个体户开的饭店去吃饭吧!我们就前进几步踏进了私人开的“悦来饭店”。该饭店门口贴着醒目的“顾客至上、信誉第一”的红纸,店堂窗明几净。我们点了几个菜,共花了2.06元,饭后李老师直夸,不仅点得好,而且饭店也做得好。他让我去向店主表达谢意。店主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见李老师气质不凡,笑着说:“我们饭店是个信得过的食品免检单位,特点是准、快、好、廉,享誉沪上。大师傅是我爸爸,他有一手绝活,就是用精选火腿肉,每两可切30片左右,肉薄如纸,是病人、产妇吊胃口的佳品。请老同志下次路过时再来我店用餐!”李老师说:“你父亲手艺那么好,为你掌勺,你真应该高兴!”但店主听后,脸色马上“晴转阴”,眼睛湿润了。他讲他父亲在一家市级宾馆做“大师傅”,为人耿直,与同事关系很好。但是他心直口快,喜欢提意见,喜欢打抱不平,领导借故难为他。父亲实在气不过,就辞职了。他以前在国营大饭店主勺,很开心;现在待遇不如国家宾馆高,名气不如国营响,我这里是“个体”,他现在很后悔。李老师忙说:“对不起,我只是随口问问,别无他意。请转告你父亲,不要为此不高兴。宾馆里烧菜是为顾客服务,在城隍庙‘悦来饭店’烧菜也是为顾客服务。以后,你可以扩大你饭店的规模,你父亲可以多带一些徒弟、多发掘一些新的品牌菜,你的生意也会越来越红火。私人饭店虽是个体经济,但它是社会主义国民经济有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国营经济要发展,集体经济要发展,个体经济也要发展,大家一起奔向社会主义,你父亲将来会很好的,要有信心。”李老师的一席话,使店主兴奋激动。我也很激动,第一次与李老师在外面饭店吃饭,第一次听李老师对个体店主说了那么多的话,深入浅出地讲述了个体经济需要发展的道理。

时近下午5点,人已经疲惫,应该回去了,只见李老师沉默不语,像在想心事,忽问:“小张!你陪我白相城隍庙,怎么没有见到城隍庙?怎么没见到烧香拜佛人?”此问,使我惊奇。李老师是中共上海市委委员、上海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著名的哲学家、“上海马克思”,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要去看城隍庙的烧香拜佛?我就大胆反问:“这是宗教迷信。你去合适吗?”李老师神定气清地回答:“去,学过哲学的人,应该知道唯物与唯心,既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你们刚毕业的青年学生,应该在学习法学、哲学的基础上,懂得一些佛学、神学、宗教学。”

上海城隍庙原称“金山庙”,明代永乐年间,由时任知县张守约改建扩建为“城隍庙”。面积不大,但香火一直鼎盛。前殿香客多,后殿拜佛的人更多,蒲团上已经跪满了人。有的嘴里喃喃有词,有的痛哭流涕、长跪不起,向城隍老爷诉说愿望及伤悲。我抵挡不住闷热,进殿后即出。李老师看后出来对我说,有位妇女在城隍菩萨前哭得很伤心,有位老太太在号啕大哭,嘴里很多话,不知道说什么,你能否进去问问。我进去后,和她们两个攀谈起来,她们看我还是个诚恳的人,就把心中的不幸告诉了我。那位妇女是为自己的儿子祈祷。她儿子是位大学生,因为对“大炼钢铁”颇有微词,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青海。老太太也是为儿子的一家祈祷保佑。她儿子也是因为一些问题,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并作为“支边”人员,“精简”到了贵州。听完她们的倾诉,我心口也感到有点闷热难熬。刚想转身外出,不料,李老师已早在我身后,朝我说:“我已经听懂一大部分了,你先劝劝她们,你代我向城隍庙老爷鞠个躬吧!也祝这些孩子们健康、平安!”

当我们折返到前殿时,正碰上一对中年夫妇兴高采烈地进来,但奇怪的是每个人手里拎着一只深咖啡色的木马桶。放下马桶后,立刻向“金山神”叩头。我奇怪:拜菩萨怎么各人拎只马桶?只见李老师也打住了脚步,在殿外观看。等他们步出前殿,我不等李老师提示,主动上前问那位中年妇女为什么拎只马桶。那位妇女告诉我们,他们是从镇江赶过来的,女儿国庆节要结婚了,他们到上海来一是为了买木马桶,再者买些其他商品。她说她们家乡附近的山上的树木差不多砍完了,都去炼钢铁了,连做马桶的小块边角料也当柴火烧掉了。没有木马桶了,只好用塑料马桶代替。可是塑料马桶太闷臭,臭得头痛。没办法只好到上海来买。这对夫妇走的时候,顺便塞给我两颗糖,说也祝我生活甜蜜。我把糖递给李老师,他没有接,只见他面部肃穆,抬头看天,挺立不动、闭口不语,好像遇到了大事、难事。过了几分钟,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回去吧!”我看了下手表,已是晚上7时了。我问李老师:晚饭吃什么?他没回答。我们步出大门后,李老师说:“我不想吃。”又走了一程,他指着路边饼摊说:“那就买几只咸饼吧!”

晚上8时余,我们才赶回去,两人一天用去3.28元。我把剩余的1.72元放在他办公桌上。当我向李老师告别,准备回三楼宿舍时,李老师说,若可以的话,你9时左右再下来谈谈几个问题:一是“白相”后有什么感想;二是碰上那些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陪李老师“白相”城隍庙后,当晚还要“口试”,令我有些忐忑不安。晚9时,我准时来到二楼办公室。见李老师正伏案写作,就简明扼要地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今天说是我陪李老师“白相”城隍庙,实际上是做了一天的社会调查。调查重点是个体经济,行业众多,内容丰富。调查的心情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悦来饭店”吃中饭前,心情是轻松而欢快的,饭后有些沉重和压抑。李老师笑着说,你把一天的“白相”或调查概括为“轻松而沉重”有一定道理。下周,市里要讨论两个问题:一是个体经济的地位和作用、前景和趋势。今天看了后,感到个体经济确实具有填补国民经济活动的空白点,活跃和繁荣市场的能力,经济学界根据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实际工作情况,共同归纳为“拾遗补缺”几个字,非常可贵。现在有人提出要“限制”“取消”甚至强力“割尾巴”,那是害国害民的错误理论。

二是要讨论划分私营经济的标准和发展趋势。我曾作过长期思考,认为我国经济实力还不够强大,要坚定不移地发展公有经济。但对个体经济、私营经济要采取支持存在、加强引导、积极帮助、鼓励发展的方针。李老师是著名的哲学家,但对经济那么有研究,我连忙用笔记录他的经济学方面的研究成果。但见他急摆手,说:个体经济、私人经济问题理论性强,政策性更强,现在是有感而发,不宜记录。随后,他看了一下表,说现在已经10点多了,你回宿舍休息去吧!我迟疑地问:李老师,你对城隍庙里看到的事情还没说呢?不料,李老师一直不说话。我又问了一次,他摘下老花眼镜,闭目沉思,然后说:今天看到的事情不算多,但涉及的都是沉甸甸的重大政治问题,涉及了“反右”问题、“整风补课”问题、“大炼钢铁”问题、“精简下放”问题、宗教与信仰问题,等等。要思考的问题很多很多,不是一个晚上能说清的,也可能在今后的8年、10年也不一定说得清楚。但要坚信:历史是面镜子,总有一天会说清楚的。你刚从大学出来,要多学习、多看、多思考,要对事情做出合理的判断。我希望你做个理性的、有良知的社会科学工作者。

这一天的调查,确实是“轻松而沉重”。李老师语重心长的话语,撞击着我的心灵。虽然时隔48年,但一直铭记在我心中,鼓励我勤奋学习、艰辛探索。今年是社科院建院50周年,又恰逢改革开放30年,往日历史的阴霾和沉重,随着思想的逐步解放和经济的飞腾发展而一扫而净。历史是曲折的,也是复杂的,作为一名社会科学研究人员,我们不仅要用科学的方法去分析、梳理、归纳、解决问题,更要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去发现问题、澄清问题,这样才能登上社会科学的高峰,才能造福人民、泽被后世!

(作者为1960届政法系本科生,退休前为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员)

(原载《绿叶对根的思念——上海社会科学院校友回忆录》〈内部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