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伟志谈杨永直

邓伟志谈杨永直

采访对象:邓伟志

采访地点:邓伟志寓所

采访时间:2018年7月25日

采访者:包蕾萍 于涛

邓伟志:杨永直是安徽人,安徽桐城人,我也是安徽人。他不姓杨。他是桐城桐城派的后人,这是我们安徽的骄傲。他是大家族出身,他老一辈都在学术上文学上做出很大的贡献,到他这一辈他的兄弟哥哥崇尚进步,他在复旦当学生的时候就加入共产党,后来复旦搬到重庆他也跟着到重庆去了。这里面有一个故事可以讲,他到重庆去,他也是重庆党组织的负责人之一,派他去到重庆郊区一个县发展党组织,因为他的叔父在这个县的师范教书,担任教务长还是校长之类的领导,他就想利用他叔父的关系建党,但去那儿建党碰到一个大人物——陈独秀。陈独秀一见他就叫他五少爷还是六少爷,还对他鞠躬。因为陈独秀当时是从监狱里面出来,共产党不理他,国民党也不要他,陈独秀和他们是同乡更近一点儿,就在杨永直的叔父那里住下,所以叫杨永直五少爷。杨永直当时跟我们聊天讲过一个事情,他说我去那里建党都不能跟党的创始人讲出来我的任务,他心里也有很多的感触。

提问:然后他后面的经历呢?

邓伟志:他是延安《解放日报》的创始人之一,等于第六、七把手吧,然后他就是担任过《山西日报》的负责人,但工作时间不长,然后就是《新华日报》的总编、《解放日报》的总编,他一直是从事新闻工作的。还担任《大公报》的书记,他一直在新闻界。他还有一个故事,我有点儿离题了。他生活很俭朴,他的夫人你们知道吧,芭蕾舞学校的创始人李校长,李校长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艰苦,没有奶喂孩子,这个孩子怎么办啊?这时候博古是高级干部,博古是《解放日报》的创办人,博古就把他自己的牛奶送给杨永直的孩子,救活了杨永直孩子这条命。杨永直的这个孩子就是前两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特邀委员,《欧洲时报》的创办人。咱们《参考消息》头版头条常转载的《欧洲时报》消息,咱们办什么事情《参考消息》都有反映,讲法国《欧洲时报》怎么怎么评价我们。他女儿为什么办报纸呢?她是学法语的,到了法国之后,她跟着法国人当翻译。法国人看她有才,就说你到法国还能做什么呢?她说我父亲搞新闻,我也搞新闻吧,正好这时有家《欧洲时报》办不下去了,她就把《欧洲时报》接了过来,从此这家报纸发生质的变化,因为有她办了这个报纸。杨永直对我们学习室格外破格的关怀,可以说三天两头到学习室去,我们学习室的室主任是副院长,他俩在延安就是好朋友,他称庞院长“小庞”。杨院长到其他所去的少,当时管哲学、管经济的都是“大亨”,所以他就管我们这个室,我们“室”是和“所”平行的。他和庞季云经常开玩笑,说庞季云“你是室主任,我是班主任”。他们两个主任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影响了一辈子,包括我现在一些风格都受他们影响。这什么道理呢?因为我们刚毕业什么也不懂,他叫我们安心,培养我们当评论员。庞季云说砖头块的书让他们去编,砖头块的书并不是一针见血的,你们要写一针见血的文章,砖头块的文章有的是无病呻吟,受体系的制约,社会上暂时不需要,或者不迫切需要。他们要求我们的一定要做到一针见血,千万不要无病呻吟。杨永直赞成庞季云的这番话。杨永直讲过一个例子,当时我们那个年代,美国的评论家叫里普曼,我们翻译成李普曼。他说你们不要小看评论家,说美国总统过年拜年首先拜的是里普曼。说希望你们不要追求当官,党和人民希望你们做观察者,旁观者清,不要介入,把这个社会当成你的研究对象,各个阶层人都当成研究对象,这点对我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还有就是勤奋,他说音乐家要曲不离口,希望你们笔不离手,所以60年来我三天不写手发痒,在实在不能发表文章的时候,我记日记,我一个月记的日记有几万字,因为不能发表,写下心得抒发感想,在能发表的时候就写文章。我最近发现右手食指有点儿痛,不知道是不是写字写得太多了,就受他笔不离手的影响,受他所谓观察员的影响。有次杨永直讲话时,李培南插话说:“叫你们去当参谋,不要去当司令。你们知道吗?在政委、司令两人有不同意见时,参谋一句话就定了。”

提问:1941年5月杨院长作为七个成员之一,他在延安参与创建《解放日报》,当时情况您刚刚说他可能是六把手、七把手,到1945年6月份可能就已经胜任国际版的主任还是副主任,这中间情况您了解吗?

邓伟志:我不是很了解,是这样子的,我那个学习室,全称是“毛主席著作学习室”,完整的说法是为迎接毛选四卷出版而设的这个学习室,待毛选四卷出来后,上海将有六七个大理论家要写大文章,让我们先给他们找资料,所以《解放日报》合订本,我一张不少地翻过,当时在毛选第四卷还没有出来时,我们就已经开始学习毛主席在解放战争时的文章了。我们自己编毛选四卷。这都靠李、杨、庞三位告诉我们《解放日报》上哪些没署毛主席名字的文章是毛主席写的。顺便说一下,毛选四卷正式出时,为73篇,抽掉了一篇。到6月份,聂荣臻到上海来谈搞“两弹”的时候,他带来毛选四卷的目录74篇,我们就根据74篇再去找毛主席著作,因为全文不让看,还要修改呢,所以我们就翻《解放日报》,我看过一个材料,《解放日报》成立时,博古他们几个,前面还有几个,杨是最后一个,这是有文件的。他是国际部的正主任、副主任,他应当是《解放日报》前期六把手、七把手,因为那个名单就是6、7个人的名单。

提问:他当社科院院长的时候,应该一直是兼任吧?同时是宣传部长吧?

邓伟志:他是这样,社科院1958年成立,院长是雷经天,雷经天到1959年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李培南兼任院长,书记兼任院长,兼了一阵子之后,就让杨永直来兼任院长,我的毕业证书上签名的正院长就是“杨永直”,我的毕业分配工作是1960年3月30日,由杨院长在宣传部亲自宣布的,就是海格大楼,就是华山路、乌鲁木齐路那个楼里面,当时成立两个室,一个学术情报室,一个学习室。学习室当时全称“毛主席著作学习室”,后来改为研究室,图章是“研究室”。雷经天、李培南、申玉洁、姚耐、庞季云五位都是中国第一家社科院的创办人、奠基人。咱们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再讲几点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雷经天与邓小平等发动“百色起义”失败后,被双开。中央特派员叫大家表决开除雷经天党籍、军籍时,邓小平是举手较迟、举得最低的一位。开除后,雷经天还跟着红七军撤往瑞金。路上司务长问邓小平:“他(雷)还跟着走怎么办?”邓回答:“他要跟着走,就跟着走好了。”司务长问:“他那份饭怎么办?”因为开除了,就没那份饭了。这时邓小平回答得最妙。他说:“把我的那份饭分一半给他。”妙在“一半”。如果讲给一份,那就等于否定特派员开除雷的决定。分一半,那是一个人行为,不违上规。就这样,雷到了瑞金,又参加了长征,到了延安。在延安当“庭长”,毛主席给他这位法庭长写那份有名的信时,雷还没恢复党籍,不是党员。还有申玉洁,他是上海市委书记马天水的入党介绍人,可是他调到上海,当了社科院副书记时,他不拉关系,不登马天水的门。是马天水忽然看到申在上海,主动来拜访申的。还有庞季云,他出身穷困,父亲给大财主当厨师。大财主见庞季云学习成绩好,而大财主自己的孩子学习无劲,便主动提出,管庞吃住,让庞与他不学习的儿子一起读书,带好大财主的儿子。这样庞才有继续读书的条件。庞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听到好几位老同志赞扬他的文章有思想。

提问:他很多作品都发表在报纸上,他自己著书的就是一些小册子,包括有一本《为谁谋幸福》的书。

邓伟志:是的,昨天我看了你们整理的有关于他的那个材料,上面写的《为人民谋幸福》,他这本《为谁谋幸福》,里面的内容很明确地反复强调结合实际,引用上海纺织厂工人怎么样说的这本书当时搜集的纺织厂的材料,是他叫我和一个冯德印,我俩帮他搜集的。写是他自己写的。他是很能写的。我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看到他的署名文章,题为《不要用党八股反对党八股》,拍案叫绝。这文章对当时、对今天都有意义。《为谁谋幸福》一书的重要观点文字都是他的,我们就给他送资料,他需要什么资料,我们就跑去给他找什么材料,这本书文字不长,但影响很大。当时国家处于困难时期,困难时期人心有点儿浮动,或者说意识上有点儿多元化吧!他这个时候强调我们要为人民谋幸福,意味深长。这本书是上海出版社出版的,60年了,我也一直保存着这本书。

提问:让你们调查纺织厂的时候,有没有交代你们什么事情?

邓伟志:他要写这本书跟我们说,然后就说要用人民先进的思想和模范的行为,我们宗旨是为人民的。他反复强调人民的地位,人民绝对是历史的推动者、决定者,从这个角度让我们帮他搜集一些先进的思想、先进的人物。

提问:您刚才说跟您一起做调研叫冯德印是吧?

邓伟志:对。他做的工作比我多。

提问:德是道德的德?

邓伟志:对,印是印刷厂的印,这个人还健在呢,80多岁了。退休前是市建委纪委书记。

提问:想当年你们都是学习室的人?

邓伟志:对,都是学习室的人。

提问:当时身为院长的杨永直在社科院到所的学习室来的比较多?

邓伟志:他跟副院长,也就是我们的室主任庞季云在延安就是好朋友。杨当院长时间不是很长,主持制定了《社科院工作五十五条》,促进社科研究规范化,极大地调动学者的积极性。杨院长很尊重老同志、老书记李培南。

提问:还有李亚农?

邓伟志:李亚农任历史所所长。

提问:李亚农当时也在是吧?

邓伟志:不,他走得很早,大概在1961年或1962年就病逝了,他是20年代初就入党的老党员。李亚农是这样的,他们开党委常委会就在我们这个楼,182号荣家花园开的。我见过几次李亚农,见过但是没有说过几次话,好像是我工作以后一年还是两年他就去世了。报纸上发过他逝世的消息。历史所还有位徐,也是老革命,在老华东局时任理论处长,比张春桥地位还高一点。他喜欢同我们年轻人说笑,历史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给我们听。

提问:杨永直跟社科院的学生和同事之间联系多吗?

邓伟志:他最主要和庞季云(交往比较多),我是社科院的研究实习员,地位最低,我们对庞院长都是非常尊重的,他开会却喊庞院长小庞,大概是这样称呼惯了。他比庞院长大两三岁,当时他们都40多岁。

提问:后面一个问题也是一样,在您眼中,您觉得杨永直是怎样一个人?

邓伟志:他和李培南不一样,李培南是管理论的,很冷静。他(杨永直)因为是宣传部长,他必须要到处发表意见,讲话比较多,所以后来“文革”吃的苦头大,受的委屈也比较厉害,连他10岁的儿子也被关起来。那时候他讲话都没有稿子的,只有一个提纲,不像现在都是念稿子,三句话也念稿子,他们讲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都是只有一个提纲而已,但是听了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