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学术为生命的历史学家
早在50年代初,父亲身体就每况愈下,特别是心脏有问题,经历了多次抢救。而他又兼任多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不堪重负。1955年前后,市委宣传部陈其五副部长代表市委找父亲谈话——他和父亲在新四军军部就相熟,是当时的宣传部副部长。谈话的大致内容是市委考虑到父亲的身体,征求父亲意见,是否愿意负责组建历史研究所,今后主要搞些学术研究。分院的工作,拟安排时任市委组织部的王一平部长接任。父亲听后欣然同意。因为即便在政务繁忙的日子,父亲依然放心不下手头的学术研究,这也是他一辈子真正的兴趣所在,最急的还是想写东西。
《欣然斋史论集》中的第一本书,[22]父亲写完之后交北京,希望他们能出版。但是北京的范文澜不同意此书出版,因为与其观点不一致,于是此书的出版被搁置下来。父亲很生气,写信投诉到中宣部。中宣部给了他一个很短的回复,表示学术研究应允许自由争论。后来在当时副市长潘汉年的帮助下,这本书才交由上海出版,这些材料后来在“文革”中被我母亲销毁了。顺便一提的是“杨树达先生出书”公案,我们家人注意到学术界流传一种说法,认为是杨先生的大作因没有通过父亲和唐兰先生的评审而无法出版。试想,在当时的环境下,同属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范畴的父亲,因学术观点与党内权威范文澜有异,专著尚且不得出版,作为旧学术、唯心史观的代表人物的杨公,其著作出版受阻,则更不难理解;而且父亲出书的遭遇本身也说明父亲根本没有拍板出书的权力。关于《欣然斋史论集》改名为《李亚农史论集》一事,是在父亲去世以后,由时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杨永直(后曾任上海社科院院长)约见我母亲,他们希望此书能够再版。出于好意,婉转地告诉我母亲,希望能把总序拿掉,并把书名改为《李亚农史论集》。总序中的一些观点,在当时被视为与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正统不合,对康德评价又过高。而现在看来,序文纵然谈古论今,争鸣于学林,但多半是一些常识性的、涉及人类共同文化价值的东西。放到今天,或许还会被当今的学术界贬为“左”文和概念化的东西。
父亲后来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已经到了脑部,[23]但是他特别着急要写东西,身体越来越差,想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因为心脏无法忍受上海的黄梅天,那年出不去,就住在衡山宾馆的高层,好像是九层,印象中是市里帮助安排的,因为父亲呼吸有困难,气压高一点就舒服一点。父亲也是在那里去世的。当时他已经离不开氧气瓶,人瘦得几乎和骷髅一样,体重只有五六十斤,已经拿不动书了,只得专门让科学院的小工厂制作了书架,一边插着氧气,一边看书、写东西,直到他去世。据一位随父亲南下进上海接管中央研究院的万钟汉叔叔回忆,病入膏肓的父亲见到他,就操着四川官话口音说:“人啊,应该心肠热,头脑冷。现在不对了,是头脑热,心肠冷。”一边说,还一边比画着。当时万叔叔并不理解,等到他真正理解此话的含义,近半个世纪过去了。
1962年9月2日那天,我印象很深刻,那时正值9月初开学,我一回到家里,马上有电话来叫我到衡山宾馆去,到了那里已经是哭声一片,我大哥守在父亲床边。父亲患有很严重的肺癌,但导致他去世的直接原因是急性心力衰竭,也就是当年在日本监狱里患上的老毛病风湿性心脏病。华东医院的解剖报告里面说,父亲的肺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扩散到脑部、肺门、肠系膜、胃小弯、纵隔膜、右锁骨上淋巴结、左心室及左肾上腺等多处,大脑组织都呈豆腐渣状。后来据说市委领导看了这份报告,得知父亲在这样恶劣的身体条件下,还在玩命地看书,写东西,修订旧著,生命不息,研究不止,似乎也有了些许感动,对父亲的脾气和言论多了一些理解。
(原载《史林》2011年口述史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