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农和新四军

(一)李亚农和新四军

李亚农是我父亲。他在家里的兄弟中(不含四位姐妹)排行第四,父亲、二伯父、[1]三伯父[2]都是在日本留学的,只有大伯父没有出国。听长辈们说,大伯父从小聪慧,学堂考试通常难不倒他,但因学习无长性,屡屡中途辍学,后来干脆当了云游和尚,在地方行医治病。父亲10岁就去日本留学,过去一些传记说他是由三伯父李初梨带到日本去的,这一点后经伯父本人回忆,带父亲去日本的应该是同乡漆树芬,[3]漆先生当时正好要东渡日本,所以就把父亲带到了那里。

父亲考入的高中是日本的一所官费名校。[4]这类学校颇热衷于向学生灌输“精英”意识,那里的学生往往也目空一切,自视甚高,平日穿着类似于士官服的校服,在公共场所大街上随地吐痰、喧哗,甚至随处小便,民众对他们十分宽容,总以为他们将来都是社会的栋梁。父亲或多或少也受了这些影响,给后来的工作交往、待人接物方面留下了一些个性的印记。

1927年,父亲在京都帝国大学入党,后来因为参加革命活动而坐牢,在牢里度过了3年,风湿性心脏病就是在那时候患上的。后来之所以能放出来,也是因为保外就医。出狱的时候便衣还是一路尾随,不过那个便衣还是比较客气,见了面甚至还相互点点头,打打招呼。不久,父亲在朋友的帮助下,甩掉了便衣警察那个尾巴,回到国内。

回国以后,父亲热衷于古文字学金文的研究,乐不知返。他虽未恢复组织关系,但也力所能及地为党作了一些的有益工作。[5]到了抗战时期,书斋再也坐不安稳了,经上海地下党安排,投笔从戎参加了新四军。沿途受到了叶飞副师长的热情接待与其部属的一路护送。

父亲一到军部,因其过去党内的经历及专长,就被中央军委委以重任,[6]担任敌工部副部长,主要从事日俘的教育和团结工作。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就有好些日本战俘夫妇回国前相约来我家辞行,有些甚至在中国加入了共产党。重要的节日他们和父亲还总不忘互通贺卡书信致以问候。

听母亲讲,抗日战争结束时,日军只愿向美军和国民党军队投降,而不愿意向浴血抗战八年的新四军投降。当时新四军军部就在日军投降大部队集结地的附近,我们的军队数量不多,势单力薄,但又必须坚决执行总部命令,让日军就地放下武器,缴械投降。形势一触即发,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总部派出的军事代表在谈判桌上义正辞严,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痈疽在身的父亲当时作为敌工部副部长,又是日本通,一方面与之闲聊日本的乡土风情以联络感情,另一方面又分析国际国内政治军事形势,晓以利害。文武之道,上下其手,终于迫使日军向我方无条件投降。为此,饶漱石政委还专程去医院看望正在住院的父亲以示慰问。

内战爆发后,华中建设大学的教授们由父亲带队撤退到大连,在后方休整待命。到了准备反攻的时候,部队后勤迫切需要周边的很多军工厂,特别是日本中央试验所[7]的帮助。父亲当时负责接收这些军工厂,但是日本技术专家起初非常不合作,尤其以荻原定司[8]最为顽固。所以父亲就不断和他交流,做工作,终于感化了荻原。[9]荻原定司不仅完全转变了对我们的态度,还公布了他以前一直藏着的冶金技术。[10]粟裕将军说“华东地区的解放,离不开山东的小推车和大连的大炮弹”,而这20万发炮弹技术上的关键就是荻原定司提供的帮助。[11]荻原后来担任日本国际贸易促进协会副会长,在中日还没有建交的时候,是我们和日本民间商贸沟通的桥梁。他每次来中国,见到周总理常提起父亲,日程安排允许的话,也会来我们家,所以荻原我见过多次。

我们打小就知道,父亲最为佩服和敬重的领导就是陈老总,他对父亲是有知遇之恩的。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在黄花塘事件中,饶漱石鼓动一批不明真相的军部高级干部联名致电中央,排挤和打压陈毅,为此还专门找父亲个别谈话,父亲只是装糊涂,硬是没有在电文上签名,当然这件事情也得罪了饶漱石。但可能也正因为如此,父亲和陈毅部属间的情谊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一直延续到父亲生命的终结。

解放战争时期,陈毅通电华野各部,凡挖战壕挖到的或者收缴上来的文物统一交由父亲集中保管,后来这批文物成为上海博物馆建馆的首批藏品。到了上海,父亲一方面忙于接管中央研究院在华东的研究单位,同时还主持和负责市文管会的组建工作。文管会拿的钱非常多,占了文化局拨款的一半。而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不少工农干部当时很不理解,批评和指责声四起,说父亲是个老古董,花费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去买这些破铜烂铁、坛坛罐罐,简直是糟蹋国家的钱,弄得博物馆上上下下惶惶然。亏得当时有陈老总作后盾,出面解围,帮父亲顶住了压力。当时博物馆只要收进了什么新宝贝,父亲总不忘通知陈老总过来欣赏,他也总是兴趣盎然,有请必到。现在这些文物,不少已成为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蜚声中外的国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