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创作
“孤岛”并非完全是古装片的天下,根据多方资料看来,孤岛时期的当代题材创作也十分丰富。多数仍竭力反映着“孤岛”的现实生活,尤其是底层人民和都市青年的生活,不少作品虽层层隐晦,仍不乏抗战意识的隐约呈现,在“孤岛”电影的高度商业化和严格审查制度下,这些创作是难能可贵的。
1. 小说、话剧的世俗化改编
“孤岛”四年影片产量极大,剧作水平难免良莠不齐,相对来说,改编畅销小说和受欢迎的话剧不失为保险的做法。小说改编也难免“跟风”的现象,如“金星”先拍摄了张恨水小说改编的《秦淮世家》(1940)后,“艺华”又改编其小说拍成《啼笑因缘》(1941),“国华”又延请张石川拍摄《金粉世家》(1941)。1941年“国联”改编了巴金“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分上下集,《春》《秋》于次年由租界沦陷后新组电影公司“中联”完成)。此外还有外国小说改编的现代中国版故事,如《茶花女》(1941)、《复活》(1941)。这些影片由于有经得起推敲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多数受到电影公司的重视,作为“年度巨制”,导演、演员阵容强大,制作也相对精良。话剧名作改编也十分活跃,曹禺的《日出》(1938)和《雷雨》(1940)先后被改编为电影。于伶的两部聚焦“孤岛”女性的话剧《女子公寓》和《花溅泪》都是多次上演的优秀作品,受到“孤岛”观众及舆论的好评,先后在1939年和1941年由艺华公司和金星公司搬上银幕。柯灵话剧《乱世风光》情节十分类似战后《一江春水向东流》(1947)的简约版,虽然没有后者那样宏大的故事背景和史诗情怀,却也用一家人离散后夫妻、母女之间不同的人生选择表现战争带来的人生考验,于1941年由金星公司改编成电影。话剧的电影改编也促成了话剧与电影人才的相互交融,后来有“话剧皇帝”之称的石挥就是这一时期开始在银幕上崭露头角的。
小说改编中影响最大的是《家》。巴金原作自1931年在报刊连载起,就受到知识青年的广泛关注,是极为畅销的小说。1940年11月初,还有小道消息称刚拍完《孔夫子》的“民华”与多产的“金星”正在“别苗头”争抢《家》的电影摄制权(32) ,而“国联”已与巴金的代理人秘密达成了协议并闪电签约(33) 。事实上,“孤岛”电影公司中也只有“国联”有此实力完成这部涉及多线索多人物多主题的文学巨著。巴金先生对作品的改编提出了必须审核剧本、定期拍摄完成等任务,但可以看出对“国联”还是有相当信心。(34) 该公司也的确拿出了顶级的阵容,如编剧周贻白,陈云裳、袁美云、陈燕燕、顾兰君、刘琼、梅熹、王引等金牌演员,连胡蝶也被请来客串。原定由卜万苍一人导演,最终是由全体导演合导,称得上是“国联”全部家当的大展示。“国联”的雄厚实力与精心制作使影片显得精致大气,影片一开始就是家族辞岁的场景,在梅熹饰演的大哥串联下,四世同堂的庞大旧式家族的繁文缛节、各个人物角色的各种形态、各种人物关系都得以展现,顽固的旧文化、大时代的变迁和青年人的反抗与躁动,也都透露出来。在改编成影像作品的过程中,《家》也呈现出了一些世俗化、商业化的情节改造和展现技巧。几位女演员扮演的女性角色无疑是影片的看点,陈云裳饰演琴表妹、陈燕燕饰演鸣凤、袁美云饰演梅表姐……陈云裳青春活泼,是此时“国联”最耀眼的女星,其“新时代女性”的定位与“琴”十分接近;陈燕燕、袁美云在年纪稍长后在银幕上都以悲旦著称,也与角色相得益彰。电影《家》在爱情关系的表现上显然着墨甚多,以男女演员们表现青年人爱情的萌动、欢欣、失落乃至绝望,自然能够深深地吸引观众,但也因此令原作中更多表达意图被遮盖,电影更像是一场大家族里充满了眼泪和痛楚的爱恨纠缠。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其他改编作品中,于伶的两部话剧,虽是时空都受到限制的舞台作品,蕴含的人物与时代背景都极丰富,但在改编后也偏重于表现男女关系、爱情阴谋,削弱了原作对于“孤岛”女性生存的思考。改编成电影的《雷雨》更是破坏了原作集中落点在二十年后的时间结构,反从梅侍萍被周朴园抛弃讲起,又细致地表现周萍与繁漪、四凤之间的乱伦之情,使整片拖沓冗长。在角色塑造上,为了突出人物关系的对立,刻意将周朴园塑造得恶毒凶狠、毫无人性,也失去了原作中的性格合理性。同样是曹禺的作品,《日出》的改编稍早,对陈白露的形象改造也较大,该片的主演是以泼辣魅惑形象著称的陆露明,因此银幕上常常叉起腰仰起脖子的陈白露更像是一个仇世而勇敢的女骑士,而她最后的自杀也像是悲壮的告别,一样游离了原作的情境,显得不伦不类。
2. “新地狱”与“黑天堂”里的爱情与愤懑
“孤岛”现实作品中年轻人的生活和爱情是常见题材,尤以吴村导演作品最为突出。吴村在该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古典戏曲传奇故事改编的影片,如《孟姜女》(1938)、《王宝钏》(1939)、《苏三艳史》(1940)、《李香君》(1941)等。另一类则是现代男女爱情题材,如在“大同”期间拍摄的《桃色新闻》(1938),“国华”“国泰”期间拍摄的《新地狱》(1939)、《黑天堂》(1940)、《天涯歌女》(1940),“金星”期间拍摄的《孤岛春秋》(1941)。这些影片很多是与周璇、龚秋霞、姚莉等著名女歌星合作,有大量歌曲演唱段落,甚至不乏至今仍广为传唱的歌曲。总体来说,吴村“孤岛”时期的现实题材作品仍带有一定的“软性”电影风格,但更侧重于通过青年的情感与生活来表达身处“孤岛”的愤懑。
吴村在“孤岛”时期主要服务的“国华”公司,知名演员的数量与实力和“新华”相比都稍逊一筹,几乎是靠周璇一人在各类影片中挑大梁,多部影片往往是周璇加上“国华”的众多其他演员一同出演。如《新地狱》就有七位男女主角,用上了“国华”的所有男女影星班底。也因此,吴村影片中的都市男女往往是生活在“孤岛”最为普遍的群租空间中,几个姐妹或是几个朋友同居于逼仄阴暗的亭子间、阁楼、客堂间……如《新地狱》一开始就介绍“有自战区避难来沪之三女子……居某屋之后楼,其中楼为空屋,前楼房东自居,亭子间居江湖卖艺者,阁楼居车夫,灶间居菜贩,天井居铁匠,客堂居相命先生,后客堂洮南之某氏家属……”(35) ,而《黑天堂》也开始就描写“清澜别墅四七一一号公寓里,有跳舞学校,美容院,英文学院,姨太太,狗屋,歌舞团,医院,和三个青年,杨氏姐妹住在晒台改造的最高层”(36) 。这些群租青年的生活带出了其周围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展现出一系列的“孤岛”群像。从《新地狱》到《孤岛春秋》,吴村的作品显示出了某种程式化,两三对男女之间巧合、误会或是有意的欺瞒不断,这原本与全面抗战前软性电影的情节构建方式十分接近,但吴村此时作品中的这些男女,最终都在无聊的情爱游戏中受到现实的感召,努力为周围困窘的人提供帮助,或是索性走出“孤岛”,寻求“光明”去了。
“国华”全体电影明星一同出演的《新地狱》剧照
《新地狱》《孤岛春秋》两部影片都是喜剧。《新地狱》的情节设置十分像《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的组合,穷朋友们住在一起,不分彼此相互帮扶,前后楼的男女们也互生爱怜,甚至出现了类似《新旧上海》中尴尬典当的情节。总之,底层生活的种种不堪,种种令人悲愤之处,都融入了看似轻松的爱情故事中。有评论者将之称为“中级趣味”(37) ,当是品读出了并非纯为了欢笑的些许苦涩。吴村自己阐释道:“‘我入新地狱’,这忧郁的意象,我和居住上海的人们具着同样的苦痛。虽然另一些人盲认地狱为天堂,但是所谓天堂是比卓别林‘寻子遇仙记’的天堂更恐怖与混乱,而非只有干涉自由的警察而已。”(38) 我们可以体会到导演一面为满足观众而不得不在影片中加入大量插科打诨的娱乐情节,一面又在为因“孤岛”里沉醉虚妄的影像娱乐而把“地狱”当作“天堂”的人而叹息。
《孤岛春秋》因保存下了全部剧本,可以了解得较为详细。片中同样出现了三姐妹和三位不同职业的青年男子。三位漂亮的姑娘分别在不同情况下巧合地与三位青年相遇,六人又在丁家姐妹租住的寓所一起见了面。出于种种原因,三位青年都美化了自己的身份。六人在看了《明末遗恨》后,对自己的游手好闲十分惭愧。三个青年决心要上战场,但丁家姐妹对他们的说谎与夸张表示失望,他们为表义愤和不满纷纷自杀并受伤,反而需要丁家姐妹照顾。不过最终,六个年轻人找到了为抗战募捐义演的救国道路,出发做贡献去了。影片不无闹剧的成分,三个夸夸其谈的男青年,他们的追求爱情、要上前线、要为爱自杀,都是百无聊赖中的幼稚行为,影片对此予以了夸张与讽刺,不过最终六人的出路却是带有鼓舞性的。在主要人物之外,影片还设置了一个角色,即由龚稼农饰演的怕老婆的龚医生。一开场,糊涂的龚医生去买菜却被人偷了个光,而结尾龚医生目送青年人远去,小菜又被偷光,结构十分精巧。惧内的龚医生还时时强调米贵、牛奶鸡蛋更是天价,一定程度上能体现出“孤岛”生活的现实状况。
《黑天堂》的人物结构与前述二片相似,却是真正的悲剧。杨氏姐妹来到上海,租住在一栋公寓中被戏称为“天堂”的天台棚屋里,姐姐爱慕虚荣,认为杂居的公寓正好学“做人”,而妹妹十分不喜欢。后姐姐在一房客老龚的介绍下当了红舞女,老龚也囤积居奇发了大财。妹妹看不惯姐姐的作为,离开公寓成了流浪儿。老龚和姐姐同居,引起另一房客老徐的嫉恨,老徐开枪杀了姐姐。民众要求老龚开仓平价销售粮食,老龚被打伤。他遇到同样受伤的妹妹,读到了去内地服务的老张的来信,十分愧疚,在将妹妹送出上海后自己投江自尽了。从目前《金城月刊》上残存的一小段剧本来看,影片开头还是十足的喜剧氛围,但其后“黑天堂”的迷雾就渐渐弥漫整个影片,最终吞噬了几个鲜活的青年。在崇尚悲剧的中国观众看来,《黑天堂》的催泪情节更符合他们情感宣泄的需求,舆论也评价颇高。当影片输出到新加坡献映时,更是“卖座超过‘孤岛天堂’,当地华领均莅临观赏,每常映至周璇唱‘我的家在松花江’时,常有多数华侨,肃立高呼口号”(39) 。
吴村的影片也与“孤岛”的很多作品一样加入了大量噱头。如《孤岛春秋》的分场剧本(40) 中,我们就能看到一些与剧情较为脱离的笑闹段落。如三个青年男子为了抗议三位丁小姐的轻视而自杀,其中脂粉公司职员喝了生发油。事后,他十分担心生发油会对身体产生影响,这时因跳楼自杀而受伤、躺在他身边的理发师告诉他:喝了生发油,头发不见得会长得快,别的地方可能要长的。恰巧这时被子里露出一双黑脚来,职员吓得跳起来,后来一看,这脚不是自己的,而是剃头师傅的。这样的段落,看似无甚意义,不过却能让“观众笑声勃发”(41) ,投合了“孤岛”观众的娱乐需求。不过从吴村的阐述中,我们却也能猜测到导演在影片看似轻松的表象之下所想表达的悲哀:“自从打仗以还,内心总是阴郁……上海虽然‘繁荣’,工钱虽然也‘增加’,可是心里却在阴郁,好像‘失恋’……笑的阴暗面就是悲哀,例如‘繁荣’的暗面就是‘惨恶’;明乎此,笑得越热烈就感到越悲哀。”(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