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情伦理片为主的多种电影形态
如果说“孤岛”时期最显在的类型是“古装片”,那么沦陷时期则无疑是爱情伦理片。国产爱情片缺乏好莱坞式“真爱至上”的唯一原则,青年男女的爱情纠葛都摆脱不了伦理道德标准。除了表现爱情外,婚姻、家庭问题也是这类影片乐于呈现的矛盾关系,因此,爱情伦理片是较为确切的界定。以“中联”一年间的创作为例,除《寒山夜雨》《千里眼》有些神怪悬疑元素外,其余如《并蒂莲》《杨花恨》《恨不相逢未嫁时》《蔷薇处处开》《蝴蝶夫人》《牡丹花下》《芳华虚度》《长恨天》《香闺风云》《水性杨花》《白云塔》《不如归》《珠联璧合》等均为男女爱情纠葛,《海上大观园》《母亲》《慈母心》《两代女性》则充满着亲情伦理教化。接续“孤岛”时期《家》后拍摄的《春》《秋》,大型集锦片《博爱》,其实也不外乎青年男女恋爱遭遇和伦理说教。有评论说,“中联时期,甚么古装片民间片一概杀清,以时装戏而又以‘爱情’为唯一题材,于是,有片皆‘爱’,无片不‘情’,简直成为‘恋爱课本’”(136) 。而“华影”时期,虽然伪政府一再强调电影的战时宣传功能,但情况仍未有根本改变。《何日君再来》《雪梅风柳》《两地相思》《燕迎春》《葡萄美酒》等仍是情爱故事,《生死劫》《美人关》《激流》《艺海恩仇录》等也还是走不出伦理纠葛。
那么,如此多情情爱爱的故事或是细致琐碎的家庭纠葛,是否为了装点太平,不问世事,让观众逃入到温情的故事中,忘记战争、亡国,以至于最终迷失斗志呢?“中联”一周年面临解散前,有位作者写了首打油诗,嘲讽并送别“中联”,特摘录如下(137) :
去吧,中联;
我对你没有半点留恋。
一年来你给我们留下的,
那仅仅是为中国电影史
支撑了这短促的一页,
其他——
说了你也许要汗羞,
我不能说你只为了自己,
但没有理由否认,
你也并没有为祖国,
为人群,
你忘了主席的训词:
祖国受了伤,
我们不能离开她,
你忘了烽火中的祖国,
你无关宣战,
你献给观众的是
大量的风花雪月,
你没有给予他们鼓励和慰抚;
只是用老套的恋爱悲剧,
骗取着他们廉价的眼泪。
掩饰了现实,
也掩饰了战争。
我们实在说不出,
对你有半点留恋,
去吧,中联!
可见,当局对“中联”的这些爱情片并不欣赏。为此,“中联”曾于1942年6月间在《申报》刊登广告向“海内外诸文学家”征集剧本,称公司“为提高电影艺术水准增加电影剧本产量起见发起公开征求剧本”,“华影”期间也曾有类似的剧本“悬赏”,从结果看却收效甚微。
沦陷期间“中联”“华影”基本每年都会推出一两部大制作的故事片,在新年或“国庆”的档期推出,吸引观众的同时,也不乏为伪政权装点升平之意。“中联”成立的第一年就“以全体导演全体演员合作完成‘博爱’一片,长度一万七千〇〇六尺,开映时刻三小时又九分,片分十一节,即由十一组导演与演员分别摄制,另有导演二人,专拍片首片尾,俾资前后贯通,相与衔接”,1942年10月10日,《博爱》由上海大光明、南京、国泰、美琪、大华“五大戏院同时献映……实为电影史上最璨烂之一页”(138) 。如果单论可操作性,在数家各行其道的电影公司合并之初,由11组导演与各自熟悉的演员、利用各厂原有资源分头拍摄规模较小的短片,再由“中联”统筹首尾相连,成为一部“巨片”,这不能不说是聪明的做法。整体上,几部短片阐释的“博爱”是基于中国传统道德中的“仁爱”,具体落实到了“人类之爱”“团体之爱”“互助之爱”“乡里之爱”“天伦之爱”“夫妻之爱”“父女之爱”“儿童之爱”等,并呼吁观众“躬体力行,以身作则,扫除人间的一切恶行为”(139) 。对伦理道德层面的“博爱”的宣扬看似无甚政治意义,但这部“大爱之作”备受伪政府关注和推广,并于“双十节”在业已沦陷的中华各地同时上演,一定有其政治企图。“博爱”为国民政府先驱孙中山所主张,“伪政府”对“博爱”的宣扬本身就是在证明其继承国父遗志的正统性。而甫一“建国”就以“博爱”的姿态教化万民,也是意图让被征服的民众放下仇恨,忘记纷争,转去爱“所有人”。但是多数观众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伪政府”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博爱》上映后票房不俗,那是因为40位演员合演的阵容实在前所未有。但是观众对于剧情却感觉像“一盆‘全家福’,看上去满满的一盆,实在食之无味”(140) 。《博爱》一片影像尚存,由于多位导演合作,虽各展其能,但拼贴的痕迹也实在太重,加上捏合各短片的讲述“博爱”故事的刻意连缀也十分生硬,最终让人记住的不过是几个精巧的伦理小故事罢了。
另一部大型制作、当时被称为“文艺片”的《红楼梦》拍摄时已处于“华影”时期,各厂合并已有两年。虽然制作规模颇大,丁香花园中搭建的“大观园”也耗费不菲,但影片相对《红楼梦》这部巨著来说仍只能算是因陋就简。故事情节基本只局限于“宝黛钗”的爱情纠葛,并强化了家庭内部的算计和斗争。只有三位主角即饰演宝黛钗的袁美云(反串)、周璇和王丹凤是一线演员,其余演出阵容甚至不如“孤岛”时期“国联”摄制的《家》。在一众“新华”系演员中以周璇饰演林黛玉,不仅是因为其娇小柔弱令人怜爱的形象,更是为其能在片中演唱《葬花吟》等歌曲。这明显受到了当时已风行上海的红楼梦戏曲的影响。或许是因为沦陷后的“中联”“华影”一度不再拍摄古装戏,上海戏剧戏曲界的古装题材备受追捧。有学者统计,仅1944年上海就上演越剧《林黛玉》、话剧《郁雷》(又名《宝玉与黛玉》)、京剧《红楼梦》,而整个沦陷期间,1942年起尹桂芳和傅全香主演越剧《新红楼》,1945年尹桂芳、竺水招主演越剧《红楼梦》,另有话剧《尤三姐》,端木蕻良的《林黛玉》和《晴雯》,孔令境的《红楼二尤》(141) ,可见“红楼”故事,尤其是其中宝黛令人叹惋的爱情,是沦陷中的上海观众十分喜爱的题材。“华影”后期为营业计,不得不上马古装片,除《红楼梦》外还计划拍摄《绿珠》《西施》等多部,但《红楼梦》《春江遗恨》的大投入已严重影响资本亏缺的“华影”的出品数量,这些古装片并未全部得到拍摄,因此水准至多算得上中规中矩的《红楼梦》,也竟得到舆论的一致称赞。当然,在沦陷的特殊时期拍摄中国文学经典,不管拍摄水准如何,这一行为本身便是有意义的。导演卜万苍“研读一切红楼梦论著”(142) 精心创作,电影进而引发了上海新一轮的“红楼”热,电影、话剧、戏曲争相上演,也让评论者们更有底气地提出要将《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甚至《镜花缘》统统搬上银幕(143) 。这至少让侵略者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强大影响力。
从几部大型制作影片来看,虽然侵略者和伪政府意图达到影业“统一”的局面,但各制片厂分制已久,演职员之间各有合作习惯,各厂资源,特别是人力资源,基本上还是各自为政,很难达到真正的统一。
沦陷时期上海生产的喜剧片多数是伦理爱情轻喜剧,除此之外,由裴冲编剧,韩兰根自导自演了“韩兰根三部曲”——即《恭喜发财》(1942)、《难兄难弟》(1943)、《步步高升》(1943)。韩兰根与刘继群在30年代就被“联华”包装为“中国劳莱哈代”,后又增加了体重达200余斤的胖子殷秀岑。沦陷时期刘继群已经去世,韩兰根与殷秀岑一瘦一胖,成为中国影坛上最受瞩目的一对喜剧组合。他们在作品中模仿“劳莱哈代”或是卓别林喜剧中底层流浪汉,为苦难中的观众带去了些许欢乐。“三部曲”中《恭喜发财》是“国联”时期就已经完成的作品,而在沦陷后的第一个新年档期公映,是穷人历经曲折却阴差阳错成为电影明星的故事,这样的剧情在“孤岛”刚刚落入敌手后实在很难让人真正欢笑。而《难兄难弟》则是延续韩氏喜剧早期的“乡下人进城”题材,对战时底层生活有一定程度的展现。较耐人寻味的是最后创作的《步步高升》。影片一开始,几个穷朋友组成了一个杂技表演班,苦苦维持生计。韩兰根饰演的小猴始终很乐观,常常在同伴没有信心时鼓励他们。如果说这些情节仍算是积极的,但在之后,小猴因为觉得配不上同团的小莉,竟然在演出时故意让自己摔伤,小莉也因此嫁给了一直追求她的富家子弟。影片结尾,断了腿的小猴一瘸一拐带领着游艺班去外地演出,他仍旧精神饱满,并要去争取自己的理想。(144) 因为缺乏影像,我们无法得知具体细节表现,仅从本事来看,小猴这个角色未免显得扭曲,甚至成了为他人无限制牺牲自己的“圣人”。我们并不能确定这类隐忍和牺牲在沦陷时期是否产生了不良导向,但它至少也是消极的。
如果不是保存的历史材料,我们很难相信“华影”时期还拍摄过《霍元甲》(1944)这样的影片。但看到该片“洗雪东亚病夫耻辱”的口号,就可以想见“华影”影人又找到了选题的合适理由。虽然为完成“反英美”的创作主旨,剧情刻意增加了西方人暗算霍元甲等情节,但霍“怀绝技而不露,斗强敌视无事”及“打到强横汉,吃瘪外国人”(145) 的中国侠义精神,和最后被阴谋暗害含恨死去的情节,在沦陷地区显而易见地必然会激起一致对外、反抗强敌的爱国义愤。而他的谦和、隐忍,非危急时刻不显露绝技的侠士涵养,又承载了忍辱的沦陷民众多少想象和希冀啊!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沦陷期间除上述故事影片的拍摄外,先属“中华”后归入“华影”的“文化制片厂”还拍摄了不少反动宣传片和新闻片。除报道日军在侵略战场的“胜利”和定期制作的“中华电影新闻”(一度名为“大东亚电影新闻”)外,还有《和平建国实录》《新中国的诞生》《中国国歌》《我们的首都》等宣扬伪政权正统性的短片,这些的确起到了宣传愚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