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解惑

思辨解惑

学生丙:回顾全部治疗历程,似可归结为三个阶段:即初诊为第一阶段。它虽仅一诊,但却是保命救亡的关键之举。二、三诊为第二阶段,即调整阶段。在击溃邪气后,清其余邪的同时,做扶阳益阴等的整体调整。第三阶段为巩固阶段。用固肾益气而兼温阳化水,俾阳气健运而气机得利,气机得利而郁滞自除;阳气温煦而饮邪得祛,饮邪祛而痰凝自消。这样认识本例的成功救治和预后半年多未再复发的道理,不知对否?

学生乙:我认为,本案之治最具功力的是使用达原饮,如果说第一诊的治疗是保命救亡之举的话,那么达原饮当为此举之矛,它尖利异常地直插邪气盘结之窠穴,因而才产生了1 剂而使病情转危为安的奇效。

老师:你们的发言使我很抱愧。因为这些条理明晰、目标明确和预期明朗的治疗方针,其实远远超过我临诊时的理性思维实际。因而,与其说是对我治愈此证的临床总结,不如说是通过这例病案的成功救治,你们所作的深入思考。而这种师生互动、教学相长的学风,却反映了中医学术师承的优良传统。这种传统今天在这里得到如此生动的体现,它使我发现了中医学术薪火相传其实有着某种神奇的内在驱动力。

自然,本病初诊时痼疾与新病交织,寒热虚实难辨,扶正固脱与逐邪护正难抉,确实令人难于下手。而一经认定邪结募原为问题之要害后,首选达原饮则成了必然。

学生甲:达原饮是吴又可在《温疫论》中为温疫之邪伏结募原所出的一个要方。考募原之名首见于《素问·举痛论篇》“寒气客于肠胃之间,募原之下”。吴氏在《温疫论》中称:“其邪去表不远,附近于胃……邪在募原,正当经胃交关之所,故为半表半里”。因而,募原与少阳同居 “半表半里”,而治法却一用达原饮,一用小柴胡。那么它们的差异在何处?临床又如何识别这种差异并据以分别选方呢?

老师:其差异是多方面的。就感邪性质而论,一为感受寒邪,一为感受温热;就邪气兼挟而论,一多兼火热,一多兼秽浊;就症状而论,一为往来寒热,口苦咽干,心烦喜呕,胸胁苦满,一为憎寒壮热或高热寒颤,胸闷呕恶,烦躁口苦;就舌苔而论,一为薄黄,一为黄厚而粗糙;就治法而论,一为和解,疏利枢机,一为和而兼逐邪浊。因此,可以看出,达原饮证与小柴胡证乍看相同,其实达原饮证远重于小柴胡证。但因它们同主半表半里,因而常被同时使用,或化裁使用。吴氏在达原饮加减项下,首列的就是 “胁痛耳聋,寒热,呕而口苦,此邪热溢于少阳经也,本方加小柴胡一钱”。说明吴又可创方时亦认为达原饮证常可出现 “邪热溢于少阳经” 的情况。

学生乙:达原饮证重于小柴胡证,从药物组成上亦可看出。其起手四药槟榔、厚朴、草果、常山(本案未用),均系味厚力雄之品,同用则有较强的化浊辟秽、宣透气机、开达募原、破积溃邪之功效。而是否正因为此,用治本案,仅予1 剂即改易他方,是怕其性猛伤正吗?

老师:是,但不全是。该患虚极之体,自不当久行攻逐,但这仅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是凡这类疑难病证,病机相当复杂,一矢中的解决了最具威胁或最为痛苦的问题后,即须法随证转,否则,不仅会犯虚虚实实之戒,也不能及时对新上升成主要矛盾之问题加以解决。如本例一诊后寒热止、高热退,标志着盘结募原之邪已溃散。二诊时其站立不稳(振振欲擗地),肌img动,则突现了汗出过多,阳虚水泛之病机,故原方去达原饮改加真武汤。三诊时站立不稳,肌img肉跳大减,说明少阴水邪泛滥之势已被遏止,而渴欲饮水,复又欲吐,则提示现证为心下尚有水气,故以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易真武汤,俾姜芍散邪行水,甘枣培土制水,以祛其心下之水气。四诊时复现行走不稳的同时,突出感到口渴欲饮,而稍多饮即吐,此柯韵伯所谓 “邪水凝结于内,水饮拒绝于外,既不能外输于玄府,又不能上输于口舌,亦不能下输于膀胱” 所致。此时已无少阳之任何主症,亦即邪已不在少阳,故据证以真武汤合五苓散直决水气。该案凡五诊四易主方,所凭者均在一个 “证” 字,所遵者均为仲景据证以立之方,而所持之以恒、连续服15 剂不易一药者,亦因于后两诊证之递减而无证之本质变化。这里,除老生常谈的 “据证遣方” 外,还恪守了一条重要治疗原则,即是对阴阳气水的把握。唐容川在《血证论》中开卷即谓:“人之一身不外阴阳,而阴阳二字即是水火,水火二字即是气血,水即化气,火即化血。” 他认为 “气与水本属一家,治气即是治水,治水即是治气”。本案开始即用小柴胡汤,除前已论及的原因之外,尚利用它能使 “上焦得通,津液得下” 的功用。此暗启通达津液而下调水道之整体调整门径,亦即一开始即注意了针对其肝郁不达、气郁生变的起病之由。自第二诊起即加用了治水之剂,及至以完全治水之剂收功,则又是本 “治水即是治气” 之原则。此危逆时治疗不忘根本,善后时务求不遗余患,整个治疗过程或侧重于调气,或侧重于调水,均以抓气水之调为原则。因为抓住了气与水,也就平调了血与火,从而具体地调和了阴与阳。而阴阳淆乱乃是其危象出现的根本原因。

因此,如果说疑难病治疗,常因症状纷繁复杂,而难于下手的话,这种抓一环而通调阴阳水火,执根本而驾驭复杂全局的办法,常常是最好的治疗切入点,也常常是最能出奇制胜的办法。

学生丙:真武汤配合五苓散后,持续使用,并成了本例的收功之方,这还真有些难以理解。

老师:这是一种偶然。第四诊时,因又出现行走不稳感,故再用真武汤,因其渴而呕加用了五苓散,这本来是一种 “有是证则用是方” 的常规治法,不料药后上症大减的同时,原长期治疗无效的突眼显著消退,这使我立即意识到,此两方对甲状腺功能亢进症突眼或许具有特殊作用。这种作用也许不是现有理论能十分畅顺地加以解释的,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其机制是可以在实践中慢慢认识的。正如有人用麻黄汤治患有子宫脱垂的风寒束表患者,风寒解后子宫脱垂竟随之痊愈。于是回头认识,该患必曾久服补中益气汤类不效,而用麻黄后宣通并开提了肺气,故脱垂之子宫得以收纳,并据此原理用治脱肛、遗尿均收良效。

这里,有一点重要启示,即入微的观察和对观察所获新发现的追踪研究,常常是步入新殿堂的开始。科学史中X 线的发现、青霉素的发明等,均是对偶然发现的高度重视和追踪研究,然后才得以成功的。而临床对这种观察获得的 “意外” 信息的捕捉和利用,不仅是拓展老方新用的途径,更是对一些病症新的理论认识的开始。

现在,我想归纳一下今天的讨论。疑难急重症的治疗,最关键的是抓准要害,用效专力宏之 “猛药” 直决病所;取效后即行全面观照;最后再以针对疾病根本之方巩固。这里有两个问题须注意:一是 “效不更方” 绝不适用于这类患者,尤其是其早期;二是这类患者身体有着极为复杂的变化,药物作用其特殊病体后,常可产生 “隔二隔三” 之意外疗效,这种疗效,无论对确认治疗方向还是矫正治疗方向均有着十分重要的提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