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解惑
学生乙:这例患者仅治半个月即得以痊愈,说明厥证的诊断是正确的。而《内经》尚有暴厥、薄厥、尸厥等病名,它们也都以昏迷和厥冷为主要临床表现,当如何对其进行辨析呢?
老师:那是一类与本证完全不同的疾患。它们多缘于肝肾不足,气血衰少,系忧思恼怒,或酒醉饱食,或房事劳累,或外感侵袭等诱因作用下,导致肝阳化风,气血并逆,直冲犯脑的后世称之为中风的急危证。在虚火风痰气血六端的相互作用下,表现为突然昏仆,不省人事,或牙关紧闭,肢体强痉,身热躁动,或痰涎涌盛,大汗不止,二便自遗。不经抢救,常有夺命之虞。醒后每有半身不遂,语言謇涩,口眼斜等后遗症。故病名虽冠有 “厥” 字,而实质完全不同。
学生甲:《伤寒论》谓:“凡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是也。” 成无己在注解时说:“手之三阴三阳,相接于手十指,足之三阴三阳,相接于足十趾,阳气内陷,阳不与阴相顺接,故手足为之厥冷也。” 这里仲景所称之 “厥”,显然是手足厥冷,并无昏迷之义。而本案表现为昏迷和厥冷,其与仲景所论之厥的差别是否仅限于此呢?
老师:“厥” 在仲景书里是一个考量阴阳消长、邪正胜复的概念。这种考量有其特定的临床意义,然后世学者却多弃用。如朱丹溪、吴坤安、程国彭等医家,及至当代的学者,在论厥时均只重手足厥冷这一症状,未再提及其考量阴阳的意义。故仲景所论之 “厥”,在现代临床中仅以一个症状而存在。
本案所诊之厥证,是后世医家在《内经》基础上将手足厥冷,突然昏倒,不省人事,而昏后可逐渐清醒,醒后一般不留后遗症的一类证候单独分列,从而提出的一个病名诊断。如张景岳在《景岳全书》里即立专章对厥逆的脉因证治进行了系统论述。可见《伤寒论》之厥与《内经》之厥不同,而后世所谓之厥逆,则又是与前二者不同之病证。
进修生甲:我查阅过一些书籍,似乎未见到用逍遥散或礞石滚痰丸治厥逆的,而老师用二方竟收速效,这是先贤的经验,还是老师的创见或绝招?
老师:都不是。其实答案就在病机诊断中。法随证转,方由法出,这是辨证论治的基本原则,照搬成方套用,那不是入窠臼而废绳墨吗?针对心脾亏虚,即当补益心脾,针对气郁痰伏,即当开郁祛痰。而补心脾不是峻补,更不能蛮补,只可调补。逍遥散疏肝和血,肝属木,心属火,木乃火之母,母调则子健,此其一;逍遥散解郁健脾,郁开则气达,气达则阴阳顺接,此其二;脾健则能养心(子能令母实),此其三。可见这是一个看似与厥逆无关的方剂,实则是深切本案病机的选择。至于礞石滚痰丸,乃王隐君专为实热顽痰所设的攻痰良方,临床稍事加减(本例即未用大黄),治疗各种因痰所致之怪症疗效极佳。两方并用,再佐安神强志、祛痰开心之远志和开窍宁神之石菖蒲,对该症即有了全面的针对性。如果说这算是什么创见的话,倒不如说这是对先贤 “神明变化出乎规矩之外,仍不离乎规矩之中” 临床原则的遵循和临床境界的追效。
进修生甲:那么,为什么要用附子呢?
老师:附子大热而入心肾脾经,仲景在回阳救逆时每多选用。本例症多虚寒,病涉心肾脾,脉象迟细,故用附子不仅上助心阳而通脉,下补肾阳以益火,尤有妙义者,用它中温阳气而助脾,盖因 “脾胃是肾之胜脏,脾胃有邪,必乘于肾,肾乃制下主厥者也,肾受邪则厥”(王肯堂语)。故用附子乃从源头而制厥也。
实习生乙:我注意到老师在三诊时加入了桂枝、红参,这是为什么?
老师:上方加桂枝即合入了桂枝汤。大家知道,桂枝汤外证得之解肌和营卫,内证得之化气调阴阳。三诊时病人除原有的身时冷时热外,又出现面时冷(白)时热(红),此系阴阳不和之象,加桂枝一味,实则加用了调和阴阳的桂枝汤。其实,首诊用枳实即有合用四逆散义。这种在原方基础上只加一药即合入了一个方的用法,是先师经方家江尔逊站在汤证辨证高度精心遣方用药的一大特点。至于红参,乃痰浊渐化后为增强扶正之力而加,它和加用桂枝汤一起,使全方增加了益气和营的功效。实为暗启了治疗的第二阶段,所谓寓培于治也。
学生丙:本患自初诊以来,虽历四诊药有增损,然终以一方贯底而获痊愈。看来世之所谓 “千方易得,一效难求”,乃庸医无奈之喟叹。而良医临证,均左宜右有,信手拈来即可取效。
老师:此言差也。面对千变万化之疾病,医生常感困惑、犹豫,乃至束手无策。余行医50 余年,无效或少效者不下两成,误诊和误治者亦不知凡几。甚至有些误人经历虽欲深埋心底,而不仅终难淡忘,有时仍暗觉揪心。
学生甲:看来老师临床数十年太有 “成如容易却艰辛” 的感慨了。这也许与一般 “事业人” 一样,都有成功与失败的经历。除此以外,我似乎还感到您的感慨背后,带有某种痛苦与自我拷问的成分。这对我们当代年轻中医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对此,您一定有某些铭心之失败和刻骨的教训需要告诫于我们吧?
老师:你的追问又一次勾起了令我终生难安的回忆。20 世纪50 年代后期,我初涉临床,某夏的一天,有位年近70 岁的老农来诊。谓3天来头身疼痛,恶寒无汗,胸闷咳嗽,不思饮食。当时我以风寒侵袭,太阳表实,肺气被郁诊之,据证很有把握地给予了麻黄汤加羌活、独活、苍术等治疗。不料次日清晨,患者家属急速跑来,谓昨日下午起患者身出大汗,半夜后出现大汗淋漓,肤冷喘息,请求出诊抢治。患者系高山散居农户,离场镇约10 余里之遥,我立即收拾与之前往。赶到时令我瞠目赫然:患者早已死亡!当我内心在强烈震撼中责骂自己 “庸医杀人不用刀” 时,患者家属却诚恳地感谢我从城里赶来救他。而正由于此,我的愧疚自责之情倍增,它像尖刀一样刺痛着我的心灵。从那时起,我每日手不释卷地苦读。一日读到《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3 条“头痛恶寒,身重疼痛,舌白口渴……胸闷不饥……汗之则神昏耳聋,甚则目瞑不欲言” 时,我分明看到自己当时不知夏日相火主令而用治伤寒之方,违逆天时;不顾患者年岁已高而用刚烈之剂,妄撼根基;不明禁汗古训而施峻剂发汗,耗竭阴液;不测病势发展放其归里,纵失抢救时机。由是而药不为治病之物,反为害命之鸩也。50 年来,每思及此,总在追悔莫及的同时,感到一种内心隐痛。而聊能自慰者,自此以后,余在读百家而实根底,拜名师而承经验的同时,将老实与悯人作为临床原则,恪守谨遵。
所谓老实,即躬身临床;所谓悯人,即情系患者。在治愈危顽重证时,喜悦心情不亚于患者及其家属;然遇屡治无效者,无奈和焦虑乃至痛苦之情,更不亚于患者本人。个中滋味,确如鱼之饮水,冷暖自知。而敢以本文本书面世者,乃愚者千虑,终有一得,撷奉医人,或能于临床稍事补益,断不可由此推而广之,谓万病皆 “左宜右有” 也。
阅尽古今,凡有一定威望和建树的医生,无一不是长期在困惑、失败、探索、成功的复杂环境中蹒跚走来的。困惑时的无奈和无助,失败时的痛苦和追悔,探索时的渴求与艰辛,成功时的喜悦和兴奋,是他们一生的感情 “交响曲”,即使最有建树的临床良医,也只不过是其 “乐章” 中喜悦和兴奋的音符多一些而已。
医生的能力,绝不是 “法力无边” 的。就像撒拉纳克湖畔的铭言所说:“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的,去安慰。” 纵然技术高超、医德高尚的医生,其最大的能力恐怕也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