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解惑
学生甲:临床难就难在识证,而识证在很大程度上又赖正确的辨证方法。本例无论从发病学还是症状学看,似乎都属于温病,因此应当用卫气营血或三焦辨证法。而老师却直用六经辨证法取效,这其中必有着认识的玄机,也就是说选择六经辨证是由于掌握了该辨证法的某种特殊应用指征,而这个指征是什么呢?
老师:指征就是汤证辨证法。大家知道《伤寒论》虽以六经为纲辨析诸证,但落实到具体治法时,却是方随证出,即有是证,用是方。故有人认为《伤寒论》每出一方的条文,常是一个典型病案的凝练描述。这一描述具有普遍的适用性和指导意义。因而临床只要遇到条文所述症状,就可以径直投用该方,这就是汤证辨证法。本例寒颤发热,汗出恶心,呕逆,不欲饮食,与《伤寒论》第2 条 “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 和第96 条 “伤寒五六日中风,往来寒热,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 之经文若合符节,故照证施用桂枝汤和小柴胡汤不就是正用吗?
学生丙:汤证辨证看来确实是一种执简驭繁、效佳切用的方法。而简略的背后必然包涵着深刻的辨证机制,切用的后面也必然有着须要把握的运用原则。而按图索骥,照章遣方只是使用层面。了解其机制,掌握其原则,才是把握了其学术内涵。始终停留于使用层面,就会成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机械模仿者,而只有知晓其学术内涵才能准确地加以使用。是这样吗?
老师:能这么认识问题应该说是向仲景学术殿堂之门扉走近了一步。先师江尔逊十分重视《伤寒论》的读法,在常用汤证辨证法的同时,强调要读出条文背后的意思,认为这样才能有方时效其用,无方时会其神。本例之寒颤壮热,同少阳病小柴胡汤证之 “往来寒热”,从症状上讲虽不能等同,而其病机则是相同的,亦即病位都在半表半里,病机都是枢机不利,故同属少阳病,其寒颤壮热定时发于子夜即是明证。
子夜是阴阳交接的 “关节点”,而少阳是病情变化的 “关节点”,凡邪气出入进退均必经此,状如门户,故少阳谓之枢机。柯韵伯在例举大柴胡汤证案时提到:“病从外来者,当先治其外而后治其内,此屡经误下,半月余而柴胡证仍在,因其人不虚,故枢机有主而不为坏病,与小柴胡汤和之。” 说明只要 “枢机有主”(柴胡证在)不论十天半个月,也不论曾经误治否,均属少阳。本例壮热寒颤,呕逆恶心,虽迁延数日,却终如陈修园所说 “若见呕而发热……无阴邪变逆之患矣”。而这些复杂的机制是隐略于条文背后的,医者只需按照《伤寒论》第96 条寥寥数语所列症状即可处方。可见汤证辨证法表面是越过辨证环节而直效其用,实际仍暗循辨证法度而紧扣病机。准确的汤证辨证仍然是医者据经以洞察病理,验病而领悟经义后的理性选择。这就是汤证辨证 “拿来就用” 而效果佳良的根本原因。
学生丙:小柴胡汤为《伤寒论》最具代表性的方剂之一,主邪在半表半里。然邪既还未及入里而尚在 “半表半里”,其治则必如本例系邪从表入、病程不长之新病。那么,若刻守条文(当然除后世遵其精神的加减应用外),该方在病程甚长的一些疾病中有其原方照用的机会吗?
老师:这个问题其实是对汤证辨证是否真具普遍使用价值提出的质疑,是对问题深入思考后的追问。
从理论上讲,回答应该是肯定的。而从临床实际是否能加以证实呢?我于20 年前的一个科研课题,得出的是肯定的回答。
1991 年我完成了 “小柴胡汤‘但见一证’及相关问题的临床研究”。课题从2 万例门诊患者中系统观察了600 例具有少阳病 “七主证” 中两证以上,并概用小柴胡汤治疗的患者,结果令人吃惊,仅从一部分有过西医治疗历史,且从确诊之病例统计看,病种竟达22 种,涉及内科多系统和妇、儿、五官、传染病等科,其中病程1 年以上者达8 例。研究在证实了少阳病 “血弱气尽” 病机和其 “外主腠理,内主三焦” 疾病范围的基础上,明确了小柴胡汤证是少阳病的代表证型,而少阳病作为外感热病的一种类型,在伤寒六经病中不存在排位问题;少阳病不单是外感热病,更是病程长短不一、“所赅者广” 的一种疾病类型。因此,小柴胡汤完全按照条文所论(即汤证辨证)不仅对急证有着无可取代的应用价值,而且对一些慢性病亦有着广泛应用的机会。由于小柴胡汤系《伤寒论》最具代表性的方剂之一,其不拘于外感病而同样适用于慢性病的实践结论,从另一方面证明了采用汤证辨证法使用伤寒方具有普遍的实用意义。
学生甲:温病学有 “战汗” 之说,即在病邪留连时突然出现寒冷颤栗,继而大汗淋漓,随之病情好转。本例表现相似,但为什么颤栗汗出后病仍不解呢?
老师:本例临床表现与战汗粗看相似,其实完全不同。
首先,战汗一般只出现1 次,病即逐渐向愈,而本例每晚定时发作,已连续3 次,病呈加重之势。
其次,汗后表现不同。战汗后一般因热达腠开,阳气一时不足,难于敷布肌肤,故出现叶天士所谓之 “当肤冷一昼夜”,而本例寒颤后继之高热、大汗出。
最后,发生机制不同。战汗是邪气留连已久,而正气尚未虚衰,犹能奋起驱邪外出,正气驱邪,力透重围,正胜邪怯。而本例则为邪伤营卫之气,并犯少阳半表半里,正邪相争,枢机不利,正难胜邪,大有进袭阳明,甚至内陷三阴之势。所以,本患之颤栗汗出与战汗之颤栗汗出有着根本的区别。
学生:听老师这样分析,我对本病的认识逐渐深入,但仲景方是高精度的,而桂枝汤和小柴胡汤又可以说是《伤寒论》113 方的代表,您在运用时却从头到尾都加用了较大剂量的青蒿,请问老师的思路是怎样的?
老师:经方的特点是严谨、精确、高效,在很多情况下原方照用就够了。但临床情况千差万别,针对不同情况加减,不仅临床实际需要,仲景也是主张的。如第96 条在小柴胡汤证中即有 “或心中烦而不呕,或渴……” 等7 种或然情况,并在方药后注明每种情况的药味加减,即是明证。青蒿,味苦性寒,不仅直入肝胆二经,祛除少阳之邪,其特殊之浓郁芳香对避除秽浊独具良效。故雷少逸在《时病论》的清凉涤暑法中,即用青蒿加茯苓、白扁豆、滑石、通草、连翘等,以治暑温之发热汗出。本病虽非暑温,而秽浊之湿气蕴结于少阳,熏蒸于半表半里,为其基本病机,青蒿芳香避秽,清凉透达之功用最为对症。这其实是特效方加特效药的联合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