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解惑

思辨解惑

学生甲:前面讲述的对这例患者病机的认识,容易理解,而所遣方药,文献鲜有记载。当怎样理解和认识三黄安神汤的作用?或者说老师在创制该方时的思路是怎样的呢?

老师:不是文献 “鲜有记载”,恰恰相反,正是从文献中采撷而来。该方由《灵枢》之半夏汤(后世称为半夏秫米汤)、《金匮要略》之防己地黄汤和杂志介绍之验方僵蚕二黄汤3 方组成。

说到思路,就说说该方形成时长达20 年之久的历程吧。

在对顽固性失眠常束手无策时,通过研究,我对其病因病机逐步形成了前面的认识,但据此认识,投传统习用方黄连温胆汤辈疗效总不满意。在诊余读书时,《灵枢·邪客篇》的一段论述,使我豁然。它提出目不瞑(失眠)的治疗,当 “调其虚实,以通其道而去其邪……此所谓决渎壅塞经络大通,阴阳和得者也”。这里,药物作用的关键是 “通其道”,而所出之方即半夏汤。自此,凡因邪实而致之失眠,不论用何方,我都加用半夏秫米汤,疗效有了提高。

后浏览某杂志(请原谅,已记不清杂志名称和作者姓名了),见有用僵蚕二黄汤治疗失眠者,原方由炙僵蚕、姜黄、天竺黄、远志、首乌藤等组成。细玩其组方,离奇而不失法度,遂遇痰火扰动之失眠时,将之与半夏秫米汤合用,不料果收奇效。如1992 年2 月28 日,治一位45 岁之祝姓女子,失眠半年,常彻夜不能合眼,心慌意乱,头昏沉而迷蒙,遂将上2 方合用,仅服2 剂即安睡2 小时。断续服用近50 剂,8月6 日因他病来诊,云停药2 个多月来一直能正常安睡。

我注意到,这类患者多有一个共同见症,即心慌心悸。而慌悸至重难宁时,即若欲狂之象。我想,倘能有效控制这个症状,必可极大地提高顽固性失眠的治愈率。为此,曾试在半夏秫米汤与僵蚕二黄汤合方的基础上,再加用礞石滚痰丸或桃核承气汤,而疗效皆不够满意。一日读《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其附方防己地黄汤下注云:“治病如狂状,妄行,独语不休,无寒热,其脉浮。” 观其方由生地黄二斤、防己一钱、桂枝三钱、防风三钱、甘草二钱(遵教科书折算剂量)组成。览毕静思,方之配伍功在养血清热兼以除湿,而方之突出作用却在镇静,这不正与治痰火失眠的要求相同吗!于是,我大胆地将其移用。1996 年8 月8 日治杨姓老妇,62 岁,失眠40 年,有25 年服地西泮之历史。心烦,心中热,口苦,心慌,便秘。我将此方与半夏秫米汤、僵蚕二黄汤3 方同用,奇迹出现了!服药当晚11 时上床随即入睡,至次晨6 时10 分方醒,云多少年来从未有过之舒服。第二晚停用地西泮仍正常入睡,心慌、心热等亦随之消失。乃停用依赖了20 多年之地西泮,坚持服上方数十剂,睡眠一直较好。

至此,我将3 方固定合用,定名 “三黄安神汤”。多年来,反映服药当晚即获得 “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睡” 者每有人在。因此,我认为该方既具从病机层面的祛邪治本之能,又具从症状层面的快速静镇安眠之功。

可见,方之所得,全赖远摹先贤,近效时俊,而自己只是在临床茫茫未知领域中悉心体察,缓步探进而已。

学生乙:听老师刚才的讲述,我感到太受启发,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思考了。第一,临床治疗方向的正确,绝不是具体治疗方药准确到了丝丝入扣或如矢贯的之程度,而这种 “方向正确” 下的 “道路” 差误,其实却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第二,我们一直信奉着一位名人的话:“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该信条反映在临床上就是遵古顺旧,人行(云)亦行(云)。而这种没有自身思考和创新精神的 “跟人走路” 者,哪怕仅在一个病上,都不可能有一点新发现的。第三,远摹先贤,近效时俊,悉心体察,缓步探进,这一从发现到确立该方的过程,其实是一条传承与创新完美结合之路,因而,应当成为我们治学之准则,循行之道路。

老师:刚才你提到路,路是什么?古代先哲曾说 “面之所向,行之所达” 即为路。它一直从哲学高度影响着我的治学与临床。举凡欲学之、习之、用之、提高之、发展之、突破之、创造之者,皆为面之所向,无此 “向” 则不 “行” 也。而 “行” 有多远,即在一个 “达” 字。未达之处,未必有路,而既达之处,必有来路。这段来路若为自己初踏,则为创造也。是故,研究医学之志在一个 “向” 字,而审视自身功力与建树者,唯一个 “达” 字而已。若你们能从前面所讲该方形成的过程中,领悟到这点,则又是于方用之外的另一层收获了。

学生丙:防己地黄汤与半夏秫米汤原出处均制作甚繁,防己地黄汤中地黄用量特重,半夏秫米汤未出剂量,应用时如何掌握制作方法和它们的用量呢?

老师:两方复杂的制作方法,要求现代人遵从,显然是不现实的。所幸的是,根据经验,直投入煎效亦佳良。剂量则甚为重要,一般情况下生地黄当用40 ~60g,若心悸内热,便结口干,烦躁不宁者,可用60 ~120g;至于半夏、秫米(即高梁,缺货时可用薏苡仁代)以30 ~50g 为常用量。

学生丁:那么,该方的临床应用指征是哪些呢?

老师:失眠头重,心烦口苦,心悸胸闷,急躁易怒,大便干结,舌质红,舌苔黄,脉数或滑数。上述症状不必悉具即可投用。更约而言之,顽固失眠见躁烦便秘者,即可放胆大剂投之矣。

学生甲:顽固性失眠,同其他任何顽证一样,皆有久治不愈的病史。而前所举3 例,均服药即效,且迅速告愈。是情属偶然,还是这类顽邪自有克星,遇之则土崩瓦解?

老师:前面说过,失眠之因于虚者,病情相对单纯,治疗亦较易。而 “易” 不等于快。因为营血亏虚,滋补养益需待时日,有一个过程,故服药当夜即能安然入睡者少。然因邪而致者就不同了,邪之既却,神即能安,神安则能寐矣。故《灵枢》在出半夏汤时,认为服下该方,可收 “阴阳已通,其卧立至” 之效。《景岳全书》更有一段生动的记载:“服药即得寐,此得效之征也。正以邪居神室,卧必不宁,若药已对证,则一匕入咽,群邪顿退。贼盗甫去,民即得安,此治乱之机制于顷刻。药之效否,即此可知。” 可见,景岳的经验,驱邪之药只要运用准确,一次即可见效。像盗贼一去,民即得安般的利落。

我所治病例的快速收效,明确验证了一点:景岳之言非止为经验之谈,实乃信而不诬之千古名论也。